榴苑阁·霸王鸭

区泽榆

走过江门市中心医院前那棵三百年古榕，便是窄窄的北新路。拐两个直角，有一棵开得满树灿红的火凤凰树。树的对过有一列两三层楼房，楼房转角位的建筑物最高，这里便是当年鼎鼎有名的饭店、甘化厂的“榴苑阁”了。在北街区饮食业日渐式微的当下，我伫足当年旧地，仔细端详着“榴苑阁”遗址，不禁思潮起伏。这里已是物非人也非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百姓凭票购物的年代终于过去，国运中兴。处处敢为人先的甘化人，率先在这里建起了饭店，方便甘化人，也益了北街街坊。当年，一楼左面是杂货小卖部，右面是“甘化冰室”。每逢盛夏，这里有甘化厂自产自销的冰镇“橙汁”“沙示”和“白令”汽水出售。更有名的是雪批和红豆雪条（冰棍）。甘化厂有的是靓白糖，五分钱一根的红豆雪条清甜无比，红豆多于冰。在一杯凉茶也谁觅的北街，于是这里天天门庭若市。傍晚，游泳后路过的大人小孩，人手一根，笑意盈盈，显得无比愜意而享受。晨早，这里有米香阵阵，薄而爽滑透明的肠粉供应。别处还是一屉屉泼浆蒸制，甘化厂已是机械化批量生产了。

“榴苑阁”的门庭很大气。楼梯中置，二楼的左右大厅是茶楼饭市，成了甘化人早晨的最佳去处。水滚茶靓，一盅两件。老友相逢，无所不谈，笑声朗朗。这里的叉烧包、干蒸烧卖、瘦肉肠粉、牛肉丸……品种繁多，平靓正。我常在此购买质优味鲜，陈皮、柠檬叶丝与鲜牛肉亲密接触的牛肉烧卖回家作午饭佐菜，长久乐此不疲。

三楼装修高档些了，大厅广阔，可聚餐，可开小型会议，可唱卡拉OK。往右拐是露天花园。此处虽无亭台水榭，但栏杆上用黄琉璃瓦砌成波浪形，加上几处疏落精致盆景，颇有雅意。凉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花园右侧尽头，是三间带装修的贵宾房。这在当时的江门已属极尽豪华，无出其右了。这里是接待工厂重要客人所在。

甘化人的婚嫁酒宴都到“榴苑阁”，欢声笑语，爆竹声声，满地落红。甘化厂和北街医院是好邻居，那时医院人少，几百人的团年饭刚好坐满“榴苑阁”，年夜饭敬酒干杯，一片喜气洋洋。其盛况一如欧阳修在《醉翁亭记》所云“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名楼必有名菜。酒香不怕巷子深。甘化厂顺德番禺人居多，“榴苑阁”大厨自然非同凡响，清一色的工人家属娘子军，全部顺德人也。顺德凤城菜声名远扬，北京人民大会堂国宴大厨就有顺德师傅。那时内科人少，内科自家的团年饭设两席即够，我们竟享受到在贵宾室晚饭待遇，简直受宠若惊。

此间吃饭要提前几天点菜，我亲自“出马”。“榴花鸡”是排第二名的招牌菜，卖相似“白斩鸡”，但其特色是用蒸汽炊熟，鸡肉雪白而不冷，皮薄爽脆而弹牙，肉质稍软而滑，滋味好极了，这在江门市内是吃不到的。“点！”“继续啦？”落单的帆婶抿嘴而笑。“锦卤云吞（油炸云吞）、松子鲩鱼”……“帆婶，要水库鱼，帮养两日，瘦瘦身，去尽泥味”。“你好识食。够未？”她哈哈大笑。我神秘兮兮低声问：“每席再来1只一号招牌菜——霸王鸭，如何？”“哗，好多工夫既播（的啊）！区医生你真系识货咯。”她又友好一笑。

“霸王鸭”制法多多，食材丰俭由人。广州人称的“全鸭”或“八珍陈皮扒鸭”与之大同小异，均属此类。制作此菜肴，食材种类多，工序复杂，起码要耗两天时间。全鸭的配料，各大厨均不同，头天把去衣花生仁、薏米、虾仁、叉烧、发菜、火腿、冬菇、鸡肝……浸透，用生抽、蚝油、味精，陈皮丝、姜蒜、料酒和胡椒粉调好味，切粒煨焾备用，留置汁水。当日把两斤左右的光身新鲜靓鸭剖开，除内脏，洗净，沥干水，内膛抹上调料，过油炸至皮色金黄。加老抽调色上锅焖煮至酥烂，滤干油，这时把所有配料塞入鸭膛内。再上锅煨煮。待鸭子骨肉分离，倒扣入碟，将留置汁液加生粉打芡，淋于鸭身。一只“霸王鸭”便大功告成了。我津津有味地观看帆婶娴熟的厨艺。“区医生，你咁有兴致？”“家母生前最拿手制"全鸭"了。但家穷，一年如能享受一次，就堪比过年了。”“如今供应还不丰富，如果有良乡栗子、江瑶柱、水发海参，仲正呀！睇见吗？顺德人是在鸭背开刀的呀！”

开餐了。一道道“榴苑阁”招牌菜鱼贯端出。最后上的是王牌一号——霸王鸭。当此时也，众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揭盖子，不得了，香气立刻扑面而来，一只完整的全鸭呈现眼前。我用叉子轻轻扒开鸭身，又一股更香更浓的香味氤氲四周。夹起一片软稔的微焦鸭皮，还未及品味，便“吱溜”一声滑入上消化道去了。顿时，箸筷如雨，风卷残云。鸭肉酥烂绵软，花生在舌腭间一舔压便成豆泥。霸王鸭真正名不虚传，古诗有云：“尚未出炉已飘香，三分已醉味芬芳。入口酥绵沁肺脾，食过多时留余香。”当年，江门市内饭店仅此有供应，霸王也；顺德大婶拿手的凤城菜，与众不同，霸王也；鸭子一上台，众肴顿时失色，霸王也！

往事从眼前飘过，时空的穿越竟带来如此美妙的体验。我怀着深深的依恋，再三回望已不存在的“榴苑阁”，还有楼前那棵凤凰树。

最近有朋友对我说，有一位同样怀着深深甘化情结的江门儒商，希望在已荡然无存的甘化厂遗址处，重开“榴苑阁”，最大程度地还原当年的一条街——“甘化清明上河图”的景象，让甘化社区和北街人可以缅怀过去。届时，约三两知己，叹一盅两件；呷一口清茶，移步墙前一一细看珍贵的甘化厂旧照。我想：当旅居美加澳的甘化人重返故里，能再去品尝一次难忘的“榴苑阁”霸王鸭，相信是会感动得流泪的。那种味道相信是游子走遍天涯海角也忘不了的舌尖上的乡愁啊！

这位儒商更想在此设立能让朋友相聚聊天，谈文学、聊人生、聊理想的一角沙龙，以文会友。若此，则喧闹的北新路，涅槃重生的“榴苑阁”，一切都会因书香而蓬荜生辉，焕然一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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