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记忆之五 彳亍康乐园

我和同邑金中学友刘谅台结伴从黄冈出发，坐长途车到樟木头，再转换火车去广州，省了路费，还能见到火车，一整天很累，找到接站的汽车，把我们送到中大，我中文系先到，他化学系后到。只有平静下来，才能细思量三年金中生活。

金中三年，我活得很自在，新环境把我思想的绳索废弃了，我不再考虑家庭出身了，功课好就是一切，我学会律己，改掉吵架的老毛病，也学会俭朴，家里每月给我10元，除了膳费，我只花洗衣裤的肥皂钱，还有信封、信纸、邮票，废除零食，偶遇黄冈来人，还能带他们去山下石室吃盘炒面，尽尝免费沙茶酱，我混充一时的胖子。每月进汕头一趟，到亲戚家取款（还款由哥哥在黄冈付还其家属，各免邮费），顺便花一毛或五分，到民权路看过气的老影片，如《流浪者》。回校乘轮船过礐石渡，偶有“美目盼兮”，也无心“左右流之”。打球是不用催促的运动。学校每天下午照例是自习课，我只用半节课做作业，即去操场打球，玩得尽兴，提铁桶奔操场尾洗澡，夏天燥热，特希望铁桶不慎掉进井里，可自告奋勇下井捞桶，趁机在井里浸泡几秒钟，真的赚了，校规不许学生下井，可是铁桶掉了，没办法，还得靠人！金中有许多课外活动小组，数学、生物、天文、书画、摄影、舞蹈等等，少先队还组织过“打野战”，给了我一个“师长”，我嫌小，没玩多久，撞个地雷，回了宿舍。接触自然，去达濠远足，横渡角石海，妙趣天成，我怀念金中。

金中连接中大，相连有因，暌违则无果。走进康乐园，这里的反右运动正如火如荼。中文系批判四大右派（董每勘、詹安泰、吴重翰、叶启芳）的大字报和漫画满墙满壁、铺天盖地。我黄冈的同年伯庄庠庐先生在我离乡前交给我的致詹安泰先生的亲笔信，我不敢送呈詹先生。我为失去拜见詹先生而遗憾，我也怕给詹先生凑材料，因为庄庠庐在此前几年因历史问题被政府关押了一段不很短的时间。直到“文革”后我去广州出差，才在中大东区一个工棚也似的房子里寻见詹先生的遗孀，我对师母说起往事，说我父亲、同年伯也故去了，相对痛哭，不能自已。

康乐园四年我并不康乐。康乐园是老岭南的故址，因谢灵运逝世于此而改名。谢康乐温州人，与王季思先生同乡，因着王先生的缘故，我每冥想谢康乐，默念“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名句。我家罹难后，我的生活来源枯竭了，幸得我有助学金，吃饭无忧，很感谢党，又因我书法尚可，得以刻蜡板印讲义略有小补，当时校方叫“有报酬劳动”，刻一页得一块二毛钱，刻蜡板不常有，经同学介绍，我也去附近工地当小工，搬砖，推土，也是一块二，买些笔纸之类，偶发疏狂，还请同学去小港摊档吃一碗猫肉汤，同学吃了肉，见猫头呲牙狰狞，不敢吃，我不愿浪费，也吃了，说什么猫肉味酸，我不信邪。

我不康乐的事是父亲亡故我不能去奔丧。据说当时我父亲在劳改，饿急了偷吃一块红薯，被发现，一顿毒打，卧病，送回家来，不久身亡。我当时正在茂名石油城劳动锻炼，无由得知。直至接嫂嫂来信，我报告了党支书，党支书颇通情，让我给学校写报告，申请回乡及路费，我抱着侥幸心理，去了教务处，想不到主任马上批准，还让我及时领走了车票钱，几十元叫我感激莫名，我从未揣过这么多钱，怕丢。

最不康乐的事是毕业分配。我原想留校当季思师的研究生。许多老师和同学都觉得我能如愿，因为功课，也因为年龄小，我虽穷，却不急于挣钱、娶老婆，结果却西望长安不见佳（家）。后来有知情的同学告诉我，原来有你的名字，后来换了，又有另一说，因为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党要培养自己的接班人，而我不是。第二次结果公布了，我被分配到北京，大家都认为，这是不错的结果。北上之际，我望着中大，别了，我的幸与不幸的康乐园！我在日记本上写道：“出水才看两腿泥！”这是《红旗谱》上朱老忠的话。

火车隆隆飞驰，过了长江，过了黄河，过了华北大平原，我的胸怀大敞，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生动，那么大气磅礴，那么充满理想！北京，我来了！我把灵魂交给你，连同过往的一切琐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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