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在我乡下老家那一带(也许城内也一样),出嫁了的女人就没能再使用她在娘家的芳名,而是村里人按辈序称她为嫂或婶的前面,冠上丈夫的名字。比如大肥的妻子叫大肥嫂或大肥婶。
但,巷头婶却比较特殊,这名字是我给起的。她丈夫不叫巷头,而是她住在巷头。因为她丈夫的名字与我祖父的名字完全相同,我们叫不出口去称她某某婶,我小时常去她家的后园玩,母亲口中总是说:去巷头阿婶那里听大人说话,去巷头阿婶后园讨条葱。这样,我就叫她巷头婶,她也就笑着认了。
巷头婶是养母猪的能手,她的屋后是一大片空地,是准备日后儿孙多了建房用的宅基地,现在用来种菜。外围是一道不高的墙与隔壁一座有钱人的大厝隔开,彼此的外墙相距不足二米。对方的屋子高,有气势。在东北的墙角上筑了一个更楼,雇人守夜。据说当年桑埔山藏着大班贼,常于夜间出来抢夺有钱人家的财产。他们建这座更楼实际是作瞭望哨用的。
巷头婶在围墙内筑了个猪舍,约6平方米,完全是一间精致的小屋。一位老叔看后曾笑着说:“可以借给人洞房。”
这间猪舍恰好正对着隔壁那座更楼,那楼高高在上,我总不敢走近,怕它会倒下来。
我这胡思乱想却不幸应验了,那是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塌的。
我的家乡在枫江西岸,属揭阳县,江之东岸就是海阳县(现称潮安区),1939年日本侵略者占领汕头、潮安之后,由于驻扎揭阳大脊岭抗日联军的抗击,一直未能越过枫江,就不断派飞机到揭阳来轰炸。1941年时,三天两头有飞机来,吾乡村民一听飞机响,就往山上跑,到果园去避难,这叫做“走飞机”。
可能那个更楼太显眼,成了日本飞机轰炸的目标。有一次,日军飞机的炸弹把它炸碎了,过后,巷头婶一家从山上回来,发现猪舍被更楼倒塌后的泥砖碎瓦给埋了。
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细软,隔天就躲到北山一远亲家去避难。这年冬天,老家被日军占领了。巷头婶不敢回故乡,在那里养猪,一晃就是4年,直到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她才举家回到故里。
走近故家,望向老屋厝角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簇蓬茂的野花,五颜六色,耸立在蓝天下,似是欢笑着向归来的主人挥手。那是长在她那猪舍遗址上的一丛狗屎花。
来不及进屋,放下行李,先去看花,也有村民闻讯来观看。这种花在村里的河沿、路旁、墙头、屋角是十分普遍生长的野草,但从没见到过长得这么繁茂、这么鲜艳、这么亮丽的,有人叹道:“从未见过这么雅的狗屎花。”
巷头婶脱口而出说:“不是狗屎花,在我猪舍上长的,是猪屎花!”
这种花,可作药用,村民是都懂的。
止咳、止血、生肌,解毒消肿、清肺化痰,治痢疾、盗汗、氙气、水肿、白带、黄疸以至蛇咬伤……
巷头婶夫妻好客,村民常来常往,走时往往顺手摘把猪屎花回去。渐渐地,村中人就说巷头婶的猪屎花药效奇佳,简直是神花!
我有次回乡去她家闲坐,总有村民来采花,座中一位后生兄说:“阿婶,你这花若是卖钱,早就是万元户了。”
巷头婶认真地说:“弟啊,生做人,只识个钱字,无药好救!”
我已有好多年没回故乡了。不久前,二位后生乡亲阿彬阿平进城来,顺路来访。我们聊及老家的新闻旧事,当然提及巷头婶和她的猪屎花。阿彬说:“老祖婶前年去世了,终年103岁。”阿平忽然瞪大眼睛,放低调门说:“阿叔,你看怪不怪,老祖婶过世后,那丛猪屎花就开始枯黄,怎么浇水都没用,已完全枯死了。”
他显然觉得神秘。我告诉他们:猪屎花是草本植物,是白居易写的“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可能因为长在那猪舍遗址,其根深入到被猪尿浸润了的土层,肥料养分充足,也可能更楼那些泥砖最适合它生长。其实,它曾两次枯死过。一次是1955年,当年开春大旱,几月不下雨,水田龟裂,小河断流,这花就枯死了,好像三年后,又在旧根头上再长出新芽来;另一次则是1965年,毫无征兆就枯死了,整整十年后,才又奇迹般长出新芽。这次枯死之后,能否再获新生,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的是:这花自巷头婶称为猪屎花后,村民们再没人叫它狗屎花,一律叫猪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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