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园的花木

□文珍

一晃到北京定居竟也已十多年了。相较曾负笈四年的羊城而言，这城四季寒暑分明，城墙俨然，花木别样。但有时偶尔走到林木格外葱茏的地方，会突然停下发呆，觉得仿佛信步穿越回了旧日的南方。再仔细一想，我最熟知的南方，却也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名曰康乐园。

在离我此刻所在的办公室两千一百三十四公里的地方，就是新港西路135号某著名高校———读本科时看本地报纸，只要见到这称呼总忍俊不禁，知道是指自家学校，估计全广州市民也都知道。再文雅一点的略称，就是康乐园，因元嘉时康乐公谢灵运获罪流放至此而命名。南北朝时珠江南岸据说还是一片汪洋，唯马岗顶是江心孤岛。后来的马岗顶，却变成康乐园中一块飞地，种种现代变迁仿佛与之无干，无论外面怎样大兴土木，此处永远草木葳蕤，古树参天，绿荫深处不时可见一两座红砖西洋小楼。那是民国初年兴办的岭南大学遗迹。现中山大学南校区正建在岭大原址之上，而我就读的正是岭南学院。就读岭院几乎是上世纪的事了———而那时的广州是怎样的广州呢。十几年前，还没有提出“一年一小变，两年一中变，三年一大变”口号的广州。高架桥倒是已经修了许多座，还有好些正在规划中。比我们早两年入学的师兄表情极尽夸张地告诉我：你知道两年前中大北门什么样子？土墙上开了一扇木门，珠江里还飘着死猪！死猪我没有亲见。但那时北门确然简陋，离后来广受附近居民尤其是广场舞大妈们喜爱的北门牌坊拔地而起还有两年。

大一刚入校，就听过学长对广州市容市貌的夸张概括：航拍广州城，大概百分之五十的绿色在白云山，百分之二十在中大。这真是“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最特别的变体了。

就是这样的广州。就是这样的中大。

然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在广州城尚未完成整体绿化改造之前，中大早已以环境秀逸林木茂密著称。

我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乘车驶入中大南门报到的印象。先经过一片常春藤风格的美式大草坪，草坪两侧是某种南国明信片里常见的大树，齐整，巨大，树冠不知是修剪还是天然形成的完美椭圆；隔了一条校道就是同样美式教会风的红砖房子，九月的阳光碎金子一样从浓荫中簌簌而落，隔着车窗都仿佛能听到如金粉金沙一般的倾泻声。四处的颜色都强烈，鲜明，无论是砖的红，树的绿，阳光的金赤，校道上迎面走过的年轻学子脸上洁净的光……张爱玲《倾城之恋》写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而我进中大，只是觉得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满眼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绿色主调调色盘，调配得赏心悦目，颜料也充沛得让人狂喜，在这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绿里，偶尔闪过图书馆、食堂、上课自习的教室，人工建筑反倒成了标点符号的点缀，顿挫有致地隔开这妙手天成的绿。

入校几天之后，才知道那片草地叫中区草坪，而四周遍植一圈的大树，正是华南地区最著名的榕树。据说其中一棵树冠特别完美，亭亭如盖，毕业后数年，每次说回学校看看，还都有人特意请我拍“那棵最美的榕树”。说来惭愧，回去打听却众说纷纭，到现在也不知“那棵最美的榕树”究竟是正数倒数第几棵。也许在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意中树，却并无一定之论。这样想来，却也更合我心意。

于我，康乐园中最爱的树，却是马岗顶深处一株不起眼的栀子。在别处栀子都是矮灌木丛，唯在此园，竟在春雨秋露中施施然长成一株树的形状，树干不及女子手腕粗细，枝条却蓬勃向上，蔚然成荫。我也喜欢桂花，但每次都是先闻到香气，这才循迹去找，只能找到数丛，却说不出来向人多蕴藉的是哪棵；换言之，桂花之香，是一种集体的胜利。如歌之颂之，只能笼统地称赞“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而这棵栀子却有若佳人遗世，独立于马岗顶山坡一隅，一到四五月间就开满一树洁白如鸽，清沁入心，风姿如画，尤其在雨水中香气殊胜。在树下仔细去闻，则每一朵都自顾自发出浓淡各异的芬芳，倘若左下这朵刚开，香便浓郁些；右上枝头开得久了，边缘显出一种欲旧的米黄，最初的馥郁便渐渐浮动散至于无，但仔细嗅闻，花蕊深处又有一种冷水的芬芳。也有是说，虽然一树灼灼花开，似白衣女子合唱，却各有各的声部，各有各的音色，各有各的动人心魄。

此外康乐园里还有什么植物让人印象格外深刻？外校考过来读研的中文系师姐，一进校就满园找红豆。我问学校哪有这树，她更是一脸茫然：不是红豆生南国吗？这当然是个不好笑的冷笑话，但传说真有有心人觅得，我却怀疑只是以讹传讹。还有紫荆。中大的紫荆除了华南常见的紫红色之外，还特有一种白色的,与紫红色者为红花羊蹄甲相对，学名是为白花羊蹄甲,就在学五食堂一带，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但每年春夏之交花是新开，叶是新绿，两相辉映，总教人忍不住抬头细看。

印象中广州一年到头总是有花，多数没有香味。少不更事时还刻薄地取笑过市花木棉。“世人多喜其殷红如血树干如戟，称之为英雄树，然而我却常常被它的落花惊吓。‘啪’一朵完整地掉下，不像美人沉重的叹息，倒像从高处跃下，落在地上一团血肉模糊，是触目惊心的自杀。一生再没见过这么笨重又丧气的花。”好在木棉在本地极受欢迎，还不光是英雄花的名头，主要可以吃———甫一落下旋即有人过来为它收尸。林护堂门口到下渡的路上种了好几棵，一年到头总有在树下逡巡不去守株待花等着回家煲汤的老太。我始终不知道那汤是什么滋味，想象中呈一种猪肝红色，诡异而并不好闻。

还有一种红花就是凤凰木。这花虽然也高大，鲜红，顶端绿叶如鸟羽展翼般盛大，每一朵花却都细小，成千上万簇生一处，有如云蒸霞蔚般壮丽，升腾在烟树之上，真当得“凤凰”二字。毕业后第一年春天偶生莼鲈之思，在网上反复问一位当时还在校读双学位———双学位要多读一年———的朋友“今年的凤凰花开了没有”。问了几次，他每次都肯定地回答没有。过了一月，眼看花期将过，心中疑惑，偶遇另一位刚去过学校的同学，才知道凤凰花早盛放多时，即将谢了。问那朋友，他一时无话可说。过一会，在MSN上讪讪发问：凤凰花什么颜色？我说，红色。他又过了一会才答：那怪不得了。我是红绿色盲。

因为爱花，无意中得知了朋友的隐私。而关于凤凰木，也就从此有了一个啼笑皆非的故事。

说到林护堂，又想起从东十二走到林护堂的小路上，从春到秋总开满了牵牛，红色，白色，还有一种淡如晨曦暮霭的绯紫。大二下学期期末考试之前，全年级最小的婵玲和我成了好友。我那年未满十八，她却丧心病狂地比我还小仨月，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想的。我们友谊的坚实基础大概是金融都学得吃力，又都全然不切实际。每逢大考分外忧愁，又无可逃避，只能晚饭后一起晃晃悠悠地去教室自习，读天书一般的宏观经济，微积分，统计学。有天黄昏，就在那条小路上，婵玲突然郑重地告诉我：牵牛的日本名叫做朝颜呢。其实这个我早就知道，但当时仍笑着点头：真的，这名字好美啊。

婵玲便满足地笑。她向来比我更担心挂科，而那瞬间相视而笑的喜悦却如此真实，多年后依然没有忘记。随后她便轻轻地唱起歌来，歌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婵玲会唱很多歌，唱得很好听。现在的她已是一个八岁男孩的妈妈了，不知还那么爱唱歌吗？还记得牵牛花又名朝颜吗？

记忆深处没有大树。只有一些非常私人的花与叶，残存的根与茎，果实与种子，将散未散的香气留在略微发黄的故纸堆里。微风吹过，一切又都在失去的时间中再度青翠欲滴。关于植物，或者更具体一点，关于康乐园的花木，我们总是能够想起很多生命的秘密来。比方说，夏天傍晚从二教自习室里出来，如果刚下过雨，暮色中的草坪远处会有极淡的彩虹，近处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蓝绿色，像金龟子翅膀的微微反光，又像一泓幽碧的深潭。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只是屏息静气地站在那里，明白自己正在目睹一生中难以复刻的美。因无人可说，不免有点怅然。

那正是写诗和做白日梦的年纪。

◎文珍，作家，近著有《三四越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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