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的嘱托与方言书写

本图片经佃锐东先生授权发表，未经授权，请勿下载使用。陈平原教授书潮州童谣《颠倒歌》书法家黄青女士书林伦伦潮语四句《猪年自祝》。

□林伦伦

潮州佃锐东兄微信发来一幅佃介眉先生的特殊作品——母嘱，并附短信一则：

伦兄，早安。送上介公楷书“母嘱”，您是我之外首位阅见的专家学者和读者。介公用潮州方言深情地记下此嘱，字也写得很好，我拟收进新编的“佃介眉书法集”，兄台以为如何？“阿垲”为介公乳名。请兄台为此方言佳构写一佳文，可否？

为诗书画印四绝的潮州前辈名贤佃介眉公写篇小文，弘扬其母慈子孝的优良家风，我当然乐意。更不用说，还与方言有关，不然的话，相信锐东兄也不会让我有幸成为了这幅特殊的珍贵墨宝的“首位阅见的专家学者和读者”。

坐在电脑前，再三地品味介公这幅墨宝：它记录的是慈母对儿子的深深的疼爱，即使是儿子已为人夫，而且“会贝廉钱”了（“贝廉”是“赚”的异体字），但男人总是需要女人来照顾的。母亲走了以后，照顾儿子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要落到了儿媳妇身上了。于是，母亲对新妇（儿媳妇）谆谆嘱咐：

阿垲会贝廉钱，我看不着。我这块肉，汝须看顾。

短短的17字，浓缩的是母亲重重的嘱托：“我这块肉，汝需看顾。”儿子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是所有潮人母亲的共识。走遍了潮汕农村，叫自家的孩子“孥哙”“肉啊”的几乎各地都有。“块肉”的说法，宋代已经有了。据汕头陈琳藩兄转来揭阳孙杜平先生百度百科资料：宋·祥兴二年，元兵攻陷厓山，陆秀夫背幼帝赵昺跳海死。帝母杨太后闻之，大恸，曰：“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遂投海死。由此可见，把儿子叫做“肉”是儒家传统思想在潮汕地区的遗留。我认为潮语和潮人理念来自古人，正是潮人文化含蕴深厚的表现，以至于目不识丁者也能运用古语。我外祖母不识一字，却经常对儿时的我说：“你翘楚勿转来食（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吃饭）。”“翘楚”乃《诗经》语也！

介公之慈亲大人是贤惠的潮州姿娘，一句“我这块肉”让介公“六十年犹记不忘”。是的，母亲生养哺育之恩，做儿子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临终前更嘱托儿媳妇继续照顾儿子，传递母爱。这份母爱，如山之重，似海之深。而60年后，念念不忘母爱的介公，也一定是个孝顺的儿子。每想起母亲的这句遗嘱，慈亲大人之仁爱音容，仿佛就在眼前；思念之情，老而弥浓。介公的母亲去世一年之际，他曾写下了《中秋月下》的思念母亲的诗（见《佃介眉诗文集》第9页）：

去年月下伴慈亲，

今夜空余弔影人；

石上朦胧犹可睡，

寒来无母唤声频。

“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佳节，思念之情更浓。一年如是，年年如是！于是，他干脆“率写勉强以存永念”。而此时此刻，心情沉重。没有矫情“创作”，也无需考虑谋篇布局，就以母亲大人的口语“率写”记录下来，却成为了感情含量饱满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一幅名家的书法作品那么简单，它是一份浸透了母慈子孝、母子情深的优良家风和中国儒家精神的文化遗产！

介公这份墨宝的另一个值得说道的问题，就是方言书写的问题。

母语方言是一地居民交际和思维的工具，同时也是乡土文化的载体，在方言中有不少词语，包涵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因素。方言者之间的相互对话，可以心领意会、直抵心坎。但当我们想把这些词语转译为普通话或者其他方言时，则往往感到词不达意、语不从心。这就是语言文化内涵的“不可翻译性”。至少吧，是“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就如介公慈亲大人说的“我这块肉”，只有咱们潮人懂得其爱子情深的含义，外地人恐怕就难以理解它了。至于那个“贝廉”字，是“赚”字的别字，我相信介公想写的是tang3字。所以，他还专门加上旁注，“贝廉钱，得利也。贝廉，俗音近探，从俗。”

另外，介公慈亲大人的遗嘱是属于隐私性很强的口语体，只说给她儿媳妇听的，所以用方言是情理之中。在同样也具有隐私性的书信，尤其是家信中，如侨批里，就常常有方言词语出现。侨批研究专家曾旭波兄提供了一封侨批给我，批中便有“人生事此时有食知食，可算目前点火目前光就可以，无须忧虑挂念”之句，使用了两个潮州俗语“有食知食”和“目前点火目前光”。相信懂潮州话的家人一看就懂，但给不懂潮语的外人看，肯定是一头雾水了。

至于书法作品的方言书写，也有别例。在韩山师范学校任教时，詹安泰先生便曾撰书潮语对联“放开肚量食饭，立定脚跟做人”送给得意门生蔡起贤。这对对联是有出处的，见明末清初王晫《今世说》，原上联为“放开肚皮吃饭”，詹先生修改为“放开肚量食饭”。詹教授乃宋词研究泰斗，学富五车，把“吃饭”改为“食饭”，则是以潮语为“雅”也！（食乃先秦古语，吃字晚出）

最近两三年来，陈平原教授也把潮语童谣写成书法作品，举办了展览，还做成了台历。汕头市的女书法家黄青女士两年前也专门书写了一批潮汕俗语，并举办了“潮声墨韵”书法展。

我想，介公的这幅墨宝，本来当时只是为了纪念60年来思念不辍的慈亲大人而不经意间“我手写我心”“率写”下来的。但今天拜读品赏之，仍令人徒生无限感慨，唏嘘不已。故作此文解读之，亦以之应锐东兄之邀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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