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谋
1
1929年农历正月十八日,陈金章出生于粤西化州杨梅笔亨村。这个书香门第的家庭里,元宵节喜庆氛围尚未散去,家中又添新丁,真是大喜临门。其时在化州县立中学当职员的陈琼珊,初为人父,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当初给儿子起名“金章”,他绝对不会想到,与“金石华章”这个词有什么联系。至于西子湖畔“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的辉煌史,他更不会知道。西泠印社首任社长、近代金石书画泰斗吴昌硕,继任社长马衡、张宗祥、沙孟海、赵朴初、启功、饶宗颐无一不是金石书画界的名家巨匠。象征西泠印社历史的一句口号叫“百年西泠,金石华章”,这样联系起来,陈金章一出生,冥冥之中,似乎与“金石华章”,与这些金石书画泰斗们,有着暗合之意,尽管是巧合。
小时候,陈金章不同于别的孩子,他对笔墨纸线条,特别感兴趣,见到大人提笔写字,就看得很专注,甚至跃跃欲试。有次父母不在家,四岁的他,拿起书桌上的毛笔,蘸着父亲用过墨砚上的剩墨,挪动小脚走近窗前,举笔就在窗帘布上涂鸦。母亲从外面回来时,见好好的窗帘布成了块“墨布”,气得一手把儿子拉过来痛揍一顿。
这块“墨布”,便是萌发陈金章画画念头,后来引领他走向画坛,当初以皮肉之痛换来的“处女作”。
父亲陈琼珊不同,他把孩子的“调皮”看成是天分,换了别的孩子,绝不会有这个“忽发奇想”的天性。有次他见儿子金章坐在四方小板凳前,歪着小脑瓜,很专注地在画“公仔”,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你中意画公仔呀?”金章抬起头回答父亲:“爹,我喜欢画公仔。”
陈琼珊心里甜丝丝的,看一眼儿子,摸下他小脑瓜说:“喜欢你就画吧。”
他走开了,金章继续埋头画“公仔”。
2
五六岁时,陈金章开始进私塾。读私塾的地方,就在离他家不远的陈氏宗祠。明清时的老建筑,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共三进,每进都有个大天井,高廊柱,屋檐边雕着花鸟人物,格局很大。陈金章"读书郎"的幼年,就是在这座百年老宗祠里度过的。在他的印象里,宗祠门前还有一排高大挺拔枝叶婆娑茂密的凤凰木,年年五月间,树冠开满火红凤凰花,风一吹,落英遍地。此番旧时景象,不复存在,但童年朗朗读书声,依然萦绕在他记忆里。
教私塾的先生是外乡人,晚清老秀才,人很亲善随和。上私塾的没有外姓人,都是笔亨村陈氏的子弟。老先生教他们念《三字经》、《千字文》,还教他们背唐诗。陈金章记忆力超好,过目不忘,不但《三字经》、《千字文》能滚瓜烂熟的背下来,唐诗随口能背下几十首,《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长诗也能倒背如流。
不过,据陈金章说,他们陈氏家族是远近有名的书香门第,"笔亨陈"出过不少读书人,民国后至解放初期,从这座陈氏老宗祠走出去的,二百余人的村子,就有不少陈氏后人上大学,直至后来,有七八人还成为中山大学等名校教授,他堂叔就是其中一位。
笔亨村的自然环境确实好,周边田野河流,村前目及是座生态环境特好的矮山冈。有风水先生来过这里,指着村前不远那座矮山冈说,这是座笔架山,是出文人墨客风水宝地。风水这东西,可信可不信,但笔亨村的现实,倒也真是应了风水先生预言,陈金章就是在笔亨村土生土长的,谁也很难预料,他后来会成为岭南画派传人,著名山水画家。
说到上一二代人,陈金章当然不知晓。可小时候,他经常听他祖母说起他的爷爷。陈金章爷爷晚清时,在县城衙门当过官,很早去世了,二十多岁时,死于那场流行瘟疫,真是英年早逝。
祖母说,每次他爷爷从县城里回乡下休假,都经常会拿把二胡,坐在家中庭院里,拉好听的曲子,有时,也拿着一把小刻刀在石头上刻字。如此说来,陈金章爷爷是个很有文人情怀的官员,遗憾走得太早了。后来陈金章才明白,他爷爷其实除了会拉二胡,还懂刻印章。
爷爷走后,给陈金章祖母遗留下来二百余担祖上租田,由祖母一人掌管着,维持家庭生计。金章父亲陈琼珊当年在外求学,又是长子,为了照顾母亲和打理家业,毕业后从省城回到乡下,在化州县立中学谋得一职,而陈金章的叔叔,却继续在省城读书深造,后来定居广州。
话题扯远了。陈金章小时候,生活富足优越,家中有书房,藏书很多,他喜欢往书房里去,翻翻那些线装古书,虽然完全看不懂书中内容,但他喜欢书本里的插图。书架上有本《乾隆下江南》章回小说书,陈金章经常拿来翻阅,里面有很多线描插图,人物栩栩如生。看多了,就临摹着画。后来他干脆找来薄薄的毛边纸,覆盖着书中插图,一幅幅地勾画临摹。画多了,就离开书本画,他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笔者在笔亨村遇一位年过八旬陈氏老人,他说他是陈金章发小。老人说陈金章小时,不太入群,喜欢自己独处,经常一个人蹲在家门口沙地上,手拿树枝在地上画"沙画"。
六七岁时,陈金章上小学,是所全日制村小,校名叫"梅山小学"。他去上学时,要走好几里地路程,小学四年级,他就开始寄宿学校。
梅山小学是当地名校,师资好,方圆村庄有条件人家,都把孩子送进这所校园。最让陈金章开心的是,图画老师对他特别好,学校出墙报都让他来画插图。他回来跟父亲说,父亲自然高兴。
十二岁那年,陈金章小学毕业,离开梅山小学,考入化州县立中学读初中。其时,是民国廿年(1941年)。
在画画上真正受到启蒙的,是在化州县立中学遇上宋森先生。宋森先生教初中班图画课。宋森先生也是化州人,在省城广州读"省立艺专",毕业后,时势动荡,他回到老家化州县立中学任教。
宋森先生批阅作业时,发现学生陈金章画画很有基础,引起他关注。据陈金章回忆,宋森先生很有艺术气质,人也随和。有次宋先生给他图画作业打了个满分,引来全班同学羡慕目光,他特别高兴。从此,他更有信心画画。
课堂上,宋森先生经常给他们讲些外面的逸事,让他大开眼界。从宋先生口中,他第一次听到齐白石、徐悲鸿的名字,说这些大师们的书画如何了得,如何受世人崇拜,听得他们津津有味。
宋先生还特别提到高剑父高奇峰二位,说他们是亲兄弟,广东番禺人,他们都是岭南最了不起的画家。宋先生说,高剑父先生在广州办学兼当校长,是所艺专,专招艺术生,如果谁有机会考艺专,就考高剑父先生的学校,当他的学生。
也许宋森先生只是传达信息,说说而已,没想他这一提,却在陈金章心田播下种子,让他充满憧憬和希望。
有次县里举办国画比赛,宋森先生对陈金章说,你可以参加呀!陈金章深感意外,没想到宋先生对他寄予厚望,虽然他从小喜欢画画,但拿画去参加县里比赛,他真不敢想。不过,想到宋先生对他的鼓励,不妨试试。
陈金章找来一幅高奇峰的《三鼠图》,照着画,加上自己的些许笔墨,画好后,把画送去参赛。原本他不抱太大希望,画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获不获奖,无所谓,旨在参与。一天上早课,宋先生见到陈金章,说你的那幅画获奖了。陈金章不敢相信,可是,在课堂上,宋先生在上课前对着全班学生说,陈金章同学的画获奖了,而且是一等奖。宋先生还对着陈金章特别强调一句:"以后你可以画画了。"
以后你可以画画了。宋先生这句话,给陈金章吃了"定心丸",一种无形的力量,催发他的创造力。从此,他紧随宋森先生,学素描写生,打好画画基础。宋先生也特别眷顾这位有画画天赋的学生,把他所学的专业知识和经验,毫不保留的传授给陈金章。
此期间,陈金章开始描摹《芥子图》,照着实物画素描,有时利用课余时间到野外写生。假期回到家里,也极少出门,关在书房里画画。
他乡下的弟弟如今也是白发苍苍老人了,回想他们小时的事情,记忆犹新。老人说,他哥哥放假回到家里,从来没有与弟妹们玩过,都是整天关在书房里画画。每到吃饭时,母亲就吩咐他们把哥哥叫出来吃饭。哥哥出来后又赶紧把房门关好,他们几位弟妹好奇心强,伸长脖子从门缝看进去,书房地面摆满哥哥画过画的画纸,但哥哥从来也不让他们看他画画,从来也不让他们进入他的书房。
老人还说,他哥哥金章是个做人做事都非常严谨认真的人,哥哥在省城读书时,他给哥哥写过信,每封信经他修改里面不正确的用词用自,便将原信寄还给他。
老人说,哥哥离家四十几年,才回来探家。之前,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去广州探望哥哥,是由一老乡陪着去的。见面时,哥哥认不出我来了,问我是谁?我说是你弟弟呀!他才认出来。我们都老了。
从老人这段回忆,可见陈金章对艺术之追求,是何等的专注专一,从小,就形成了个性。
3
临近高中毕业,父亲找陈金章谈,要他到省城去继续深造。但父亲的意思,希望陈金章报考医学或财会专业,将来出到社会好找工作。陈金章心里所想的,与父亲说的专业完全不搭边,他铁定心肠考艺术专科学校,将来做画家,但他没有把想法说出来,藏在内心,他担心父亲反对他的选择。
1947年夏季,十七岁的陈金章高中毕业了。原本,他想单独找个机会向宋森先生告别,说些感恩的话,没有宋先生的启蒙和精心载培,在画画上,他不可能有如此牢固的根基,更不可能知道外面那么多事情,拓展他的视野。
不知为什么?临离开学校前,他始终没机会见宋先生一面。后来据陈金章回忆,他最终打听到,宋森先生在解放前夕,举家迁移香港,从此再也无音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宋森先生返乡参加化州一中校庆,陈金章得到消息后,即时从广州启程,赶回化州与宋先生见面,没想到他刚回到化州,听说宋先生在几小时前才离开化州回了香港。再后来,得悉宋森先生在香港逝世,他心里很悲伤。错过一次机会,师生阴阳两隔,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宋先生艺术气质很浓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他脑海里。
毕竟是要离开故乡去省城赶考了,陈金章心情很矛盾,也很沉重。这个家,他将要离开它了,一切对他来讲,都如此了如指掌,如此亲切,和无法割舍。特别是家中父母和亲人,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省城距离故乡,几百公里,交通落后,来回一趟不容易。
临别前这个夜晚,父亲与他交代了许多话,吩咐他路上要小心,注意些什么事情,在广州城遇到困难,就去找他叔叔,他叔叔大学毕业后已在广州成家立业,家境不错。诸如此类的话,陈金章听他父亲重复了好几遍。作为父亲,他实在放心不下,陈金章毕竟是个十七岁未成年人,此前从来没出过远门。
母亲在家里忙这忙那,为儿子陈金章备好吃的、用的、穿的,每件东西,都充满着浓浓的母爱,一件也不能少,不能缺。陈金章看着灯下忙活的母亲,心很堵,眼角的泪珠不自觉地滴下来。弟妹们都入睡了,笔亨村夜里显得异常寂静,时间也过得特别匆促,鸡啼声隐隐从村子的某处传来,夹杂着一片夏夜的蛙鸣和虫声……
天色破晓,陈金章由父亲送他到几里外的河边小渡口赶渡船。走出家门,母亲搂着他耳语,帮他整整衣角,他看见母亲眼窝里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滴下来。几个弟妹也站家门目送他远行。这一幕,四十多年后,都无法从他内心抹去。因为陈金章这一别,就是四十八年。当他四十八年后再度与故乡见面,此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早晨的浓雾久久不散,父亲把陈金章送到渡口,渡船上已坐着二十几位同去省城赶考的学生,他们由一位先生领队护送去广州。
小码头,雾中送别的父亲,成了陈金章记忆里一座雕像,这也是父亲此生给他留下唯一的"存照",最后的背影。
(选自《万里河山笔墨情——陈金章小传》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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