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栏“花木人”

●许锋

横栏在中山。前不久，我作为广东省科技厅农村科技特派员，专程去横栏寻找“花木人”。

我也是一个喜欢花木的人。也养过鸡蛋花。养的是盆栽，长得虽不高，枝干却苍劲挺拔，富有张力；树冠如盖，绿意葱茏。五六月间，花便开了，外白内黄——白得素洁，黄得淡雅，一树繁花，一点清香，将小小的庭院点缀得优雅别致。

黄花鸡蛋花常见，你见过红花鸡蛋花吗——仍是那样的枝干，仍是5枚花瓣，颜色却呈粉偏红。或许不忍忽视与怠慢了这色的圆融饱满，那花香也馥郁绵软。庭院中，若有这样一树红花，日日望着；余裕时，一本书，一杯茶，静坐浮想，日子恬淡自然。

这样的花，老廖曾经种了800亩。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花海和漫山遍野的红。如此多的花，倘若进入寻常百姓家，真是红了眼，红了心，红了日子。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台风，粉碎了老廖的梦。那是发生于2008年9月间的一场超强台风，名曰“黑格比”，在广东茂名沿海登陆，威力所及，摧枯拉朽。老廖所在的中山横栏，亦未能幸免。他辛辛苦苦种植的一棵棵已经长到2米多高的花树，如刀削切割般彻底沦陷与覆灭。

800亩良田，种着他的全部希望。他22岁“入行”，用了17年时间，积攒并投入的2000多万元顷刻间付诸东流。台风过后，这个高大壮实的汉子站在地头，看着遍地狼藉、枝干与花瓣断裂与凋零的场景，禁不住涕泪横流。之前，他不是没想到过台风的威胁，但是此前，从未有台风在中山如此肆虐的记录，故而，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巨额的债务一时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卖了房子，卖了车，卖了一切可卖的东西；他重新回到打工的人生轨道上，搬砖、运沙、送肥、种树、跑运输，百舍重趼而不敢息。

而田里的花木，只能一股脑犁掉，那根、那茎，晒干，当了柴火。

十几年后，当他给我讲起这一幕，眼里仍泪水莹莹。往事不堪回首，2000多万，对于一个朴实的庄稼汉子，无异于天文数字；即便在今天，这个数字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仍然是天文数字。

整整4年，他都挣扎、奔走在还债的路上。幸亏他借的不是高利贷，也不是银行的钱，不用背负高额的利息。这是父老乡亲的钱。但他说，做人要讲信用，父老乡亲的钱，就是苦死累死，也得尽快还上。

2012年底，他总算还清全部债务，又开始白手起家，重新创业。

他仍然没有离开土地。人生不止一条道，可他说，他是农家子弟，农业养活了他；他爱土地，爱田，爱一草一木，爱家乡的山山水水。

鸡蛋花自然是不敢再种了。幸好没种，后来又有几次台风来犯。他选的是小叶榄仁。

这种树，我见过，广州尤其多，石牌桥、体育西、珠江新城，小叶榄仁随处可见。他的小叶榄仁，广州番禺市桥有，深圳湾也有。街巷之中，一棵棵小叶榄仁主干浑圆挺直，枝桠自然分层，于主干四周轮生，有序且呈水平地向四周舒展，一枚枚叶子如缩小版的琵琶，随风微颤，飘逸优雅。站在街头，远远望去，一排排、一层层，叠落有致，繁密茂盛。此树形状虽高，但枝干刚中有柔，刚柔并济，根群一旦生长稳固，即便遭遇强风，也能以柔克刚，稀释与化解强风的来势汹汹。

我问他为什么选小叶榄仁，他说这是他见过的最有层次感的树。

如今，老廖的地里种着45000棵小叶榄仁。他种这树有“秘诀”，别人用3年，树径方达12厘米，他只用一年半，便可实现。夕阳西下，他常站在山丘之上，望着那一片又一片宽阔的林地。岭南四季温润，极易草木生长，他的小叶榄仁，“抬头”之后，已经连缀成片，满目郁郁葱葱。他有时会钻入林中，在一棵棵树下行走、徜徉，头顶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下来，印在他黝黑的脸上；有时，他也会和儿子一起坐在一棵树下休憩，虫鸣、鸟语、树影、彩蝶，随风渐近渐远；偶尔，苍穹之下，悄然跌落的细雨坠落在叶片上，滴滴答答，又滑落到他的头上、脸上，汉子想起曾经的遭遇，像一位多愁善感的诗人，有泪水从眼角渗出，与雨水混合、交融。

让他欣慰的是，大学毕业的儿子没有“远走高飞”，而是与父亲一起，务起了农，种起了树，成为他事业的得力依靠和助手。父子一道，除了小叶榄仁，还种百日红，一簇簇桃红的花骨朵绽开，像极了鲜艳的绢花，装点着一座座城市公园、一所又一所大学校园。

他们是传递美的使者。前几天，广东省花卉协会公布2020年度广东苗圃20强获奖名单，他的公司榜上有名。

除了种树，老廖还研究有机肥。今年8月，广东省人大和省科技厅组织农村科技特派员下乡，指导他的公司合理使用有机肥，让有机肥发酵成熟，提升苗木的生长速度，更让土壤里的营养重新激活，也让苗木的病虫害减少被感染和侵害。

他说，人与自然，和谐才能共生。东山再起之后，他要做的就是在农村科技特派员的指导下改变传统种植形式，让苗木移植水平提升，并且改善土壤的自然生态。对此，他很有信心。

生于斯，长于斯。这位经受过大风大浪的农家子弟，已经懂得土地的金贵。他常想起老子的一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土地就是农民的衣食父母，必须常怀敬畏之心。

只有善待土地，让土壤成为“净土”，乡村振兴才有希望。

我看到，这位人到中年的汉子，目光中透着无比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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