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衫醉卧紫荷田

插画：田威

◎ 金克巴（深圳）

暮春时节，我坐上了返乡的绿皮火车。在我看来，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如果车速太快，实在是大煞风景。果不其然，一路上，不紧不慢的绿皮火车让我喜获了窗外的无数美景。最让我惊喜的是，我又看到了成丘成丘的紫云英。让我想起高尔泰的“草色连云”。从前，在我的故乡，紫云英从眼前一直铺到远处的山脚下，如果不被群山阻隔，或许就能看到紫云英与天相接的景象。

春天来了，村庄周边的草木蓄势待发。未几，各种花纷纷打开花房，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它们期待已久的全新轮回。其中就有红花草，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紫云英。它还有另一个同样令人着迷的别名：紫荷花。因为它的花朵像极了微缩版的荷花。紫云英的这番轮回，始于头年最后一茬水稻被人撂倒，人们用犁铧将泥土翻开，耙平，再播下紫云英的种子。过不了多久，紫云英的新绿就在田畴上蔓延开来，和蓊郁的青山相连，再融入天色。此后，山野之间林寒洞肃，铅灰色的天空透出十足的冷酷劲。看似荏弱的紫云英在田间一直苦捱。冬天以风为马呼啸而来，当我穿得严严实实，从田塍走过，紫云英被压抑的绿色分明是它们在浅斟低唱。当大地上太多生命都暗弱下去，只有紫云英敢于对恣肆的严寒说不，我于是想，那一片倔强的绿色是人类的精神象征。在历史深处，连缀起生命线索的正是潮汐般的生命萌动。

紫云英经过漫长的蛰伏，待到春冰初泮，它是最早醒来的一个。二月的春风令人不寒而栗，归来的燕子在雨丝风片里振奋地裁啊剪啊，剪裁出一片新天地。紫云英带着一些慵懒，但是绿色的激情显然受到激发。每逢其时，我对田野就多了一分莫名的期待。当我从铺着绿氍毹的田间走过，不由得停下来，大口地呼吸着混合了紫云英香气的清新空气。

到了暮春三月，紫云英还在我们的田野上天真烂漫地盛放着。一丛好花迟早会遇上了几个咳唾成珠的读书人，比如采菊东篱的陶渊明。紫云英则遇上了朱彝尊，此君吟道：“沽得梅花三白酒，轻衫醉卧紫荷田。”附注云：“紫荷花草生田中,花开如茵,可坐卧,游人藉此泥饮。”他身着轻衫，喝着梅花三白酒，醉了就势倒卧在紫荷田里，想来极其尽兴。诗意人生，未必非得浪迹天涯，远方也好，眼前也罢，全赖一颗鲜活的诗心。

诗人的陶醉似乎有些过了头，平白无故地糟蹋了一片开得正好的紫云英。当然，糟蹋紫云英也不是那帮诗人的专利。我们这帮放牛的孩子，把水牛赶往绝无祸害庄稼之虞的地方，自己就跑到无边的紫云里寻乐子。

紫云英承载着农人对丰收的热切期盼，当它们还开得如痴如醉，犁铧却毫不懂怜香惜玉地翻开泥土，将它们压进泥浆里，加速它们的轮回。在我的故乡，随着化肥和农药堂而皇之地侵入土地和庄稼的肌体，农田就不再是紫云英的乐土——哪怕是“残忍”的乐土。闲置的田间只剩下水稻残留的草茬，偶尔才可以邂逅一两株紫云英的孑遗。在南方超市的蜂蜜专柜里，我见到一种名为紫云英的蜂蜜，我不知道那一瓶瓶琥珀色的蜂蜜，是否真的由一群辛勤的蜜蜂从紫云英盛开的田野上采集，酿就。经过了一番长途旅行，需要澄清的是，紫云英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就在广袤大地的某一片田野上迎候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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