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雪地跪辞图

◎ 张 麒 （深圳）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写贾宝玉在风雪弥漫的天际间，面对着一个叫毗陵驿的江面，遥对着江心船上的父亲（贾政）捺头便拜、然后出家去了的一幕，堪称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经典美学镜头，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经久难忘。

斯时，贾政在安厝好母亲大人——贾母的灵柩之后，正在返回途中。从江南故里回京，走的是水路，应该是运河吧。没想到离家一两个月，还没踏进家门，就在行程的一个渡口边远远地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贾宝玉。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贾政胡须苍白，老眼昏花，在风搅雪的船头，看对岸山道口晃动着三个人影，其中一个人好像是宝玉。真的吗？真的，并非眼花。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宝玉遥遥地对着自己捺头便拜，跪在雪地里。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只他身披的那件大红猩毡随风翻动，宛如血染的幌子，格外抢眼，触目惊心。很快，宝玉就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是被一僧一道那两个人搀架走的，掳走的。这两人，来过府上多次了，贾政认得。每有险难，他俩必出现；每遇大关口，他俩必显灵。他们是仙还是道，是神抑或是鬼？而今，宝玉随他们而去了，去投仙境，了却风尘。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可是贾府的宝二爷啊，可是满府的人望翘楚啊，宠爱他像什么似的奶奶——贾母才刚刚入土、尸骨未寒啊！新婚不久的妻子——姨表妹薛姑娘已怀有他的骨肉——那可是贾家的香火血脉啊！最要紧的是，你宝玉已高中乡魁，像你的祖父、曾祖、高祖他们那样，封侯拜爵指日可待了。可……可……宝玉你……你怎么却出家了呢？！

宝玉出家，雪地里对江舟之上的父亲行跪辞大礼，内中有诸多美学。首先是情节奇葩，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此外，是色调美。大雪天，雪地里，忽然出现一抹披大红猩毡的人，真乃雪白血红，刺人眼目；再者，是静中有动的美。寒冬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寂静无声。此时，江上有行舟，地面上有人对江跪伏，一下子叫天地都晃动起来。船上的老者、跪伏的少年是一对父子，他们从此陌路，几同阴阳相隔，何其悲哉！

中国古典文学中，有关雪天雪地与人的对应描写着实还有不少，如唐朝诗人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诗，写风雪之夜里苍山、白屋，那雪拥柴门里的汪汪狗叫；又如《水浒传》里林冲走在风雪弥漫的野猪林里，壮怀激烈，义愤难平；还有清代《登泰山记》中的那位悲悯、忧怀而失意的文人姚鼐，“至日观数时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一贯被人称道的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中记载“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在空旷的湖中，天地一色，人显得那么渺小。突出了作者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的文人高雅性情。但坦率地说，这些悲剧含量尤其是审美价值远不及曹雪芹笔下的这一幕。

宝玉冬天里爱披一件“大红猩毡”斗篷，这之前书里记载了几次。突出的，一次是第八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还有一次是第五十回在大雪天里，贾母领一帮女眷到大观园暖香坞看雪景，咏诗作对，也是白雪高坡那边闪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英俊少年贾宝玉来。这两次染皴，最后一次大红着色，终于完成了“宝玉雪地披红”的工笔画，这画儿比起郎世宁的手笔，一点儿也不逊色。宝玉雪地跪拜辞父图画的绘制，凸显了《红楼梦》“好便是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主题。这个主题是被形象化了、艺术化了。艺术的巨大感染力从来都是“象”在起作用，而“宝玉雪地跪辞图”就是一个大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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