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岭之春

▲1985年4月，尚志安考察开发前的莲塘工业区现场。

▲1985年4月，尚志安在八卦岭工业区开发前考察现场。（尚敏智供图）

1983年，刚竣工的上步轻工业区管理大厦。

1984年9月，尚志安在深圳市工业发展服务公司职工代表大会上当选总经理。

1984年八卦岭开发之初。（本版图片均由尚敏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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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岭之春》（中）

《八卦岭之春》（下）

何 良

1980年，深圳市委市政府急需开发工业区，筑巢引凤，招商引资。深圳工业区工程基建指挥部总指挥尚志安，仅凭7个人和1万元开办费，住竹棚、吃泡面，千方百计筹措资金，开发工业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少到多、从穷到富，探索了一条边建边卖、边卖变建、低投资、高速度、滚雪球开发工业区，促进改革开放的路子。

一、立下军令状，引来“金凤凰”

深圳蛇口一声“开山炮”，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深圳这个边陲小镇一夜之间举世瞩目。沉寂了百年的罗湖桥，悄悄地热闹了起来，先是一些港澳同胞、华人华侨衣锦还乡，接着是更多的港澳台商、侨商满怀梦想、回乡回国，投资办厂……当时只有两万人口的深圳，一下子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同时又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人才短缺、资金匮乏、水电道路通讯样样不通，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建设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困难重重。

1982年7月，有一个叫“尚志安”的陕西籍老革命后代，决定到深圳特区来闯一闯！

在广州奋斗了20多年的尚志安，当时已是广州第二机械厂的厂长，工作顺利，前程无量。但是，具有文化情怀和书生意气的尚志安，不甘安稳平庸的生活，他想尝尝独自闯荡的滋味儿。那是1982年仲夏的一天。尚志安经过大半天的折腾，到达深圳已近傍晚。他将要出任副经理的新单位是“深圳市机械汽车配件公司”，公司只有几个人，尚志安整天无所事事。半个月过去，他感觉似乎过了半个世纪。

1982年8月14日，尚志安接到新的调动通知书，到深圳市工业发展服务公司任副经理，不久后主持全面工作。同年9月3日，市里配套成立了深圳市工业区基建工程指挥部，尚志安又被任命为总指挥。指挥部的主要工作是配合深圳市的改革开放工作，开发工业区招商引资。

虽然只是一个7个人的小小公司，但时任深圳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的周鼎找他谈话，深圳市工业发展服务公司具有开发工业区和某些行政管理与服务职能，公司建制上是一套人马两个招牌，要求他自寻出路、找米下锅，创建工业区。时任市委书记、市长梁湘也亲自接见尚志安，恳切而严肃地嘱咐“给你优惠政策，给你两片荒山，给你两块"金招牌"，再给你1万元开办费，你大胆去干去闯，咱们等价交换，你得尽快交给我两个现代化工业区。”

从老领导们的急切嘱咐中，有点书生激情和浪漫情怀的尚志安，此时才知道深圳经济特区多么急需吸引外资的工业区，也才真切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

半个月以来，尚志安几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经过紧张的策划、筹措和规划，公司确定了第一个进军目标：开发上步轻工业区。上步轻工业区，自东向西，贯穿红荔路至振兴路。按照规划目标，上步片区要在两年内开发建成0.12平方公里、建筑面积达20多万平方米的轻工业区。

那天上午，在上步片区泥泞的竹棚门前，他庄严地挂上“深圳市工业区基建工程指挥部”的牌子，这就标志着上步轻工业区开发的开始。作为总指挥，面对寥寥几个干部和新招来的大学生，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这几个人啊，土地不能贷款，银行对贷款开发有顾虑，没有钱推土机也推不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尚志安，平生第一次在为钱犯愁！

尚志安后来回忆说：“那个时候，我没有退路，也从没曾想到要找退路！我突然间领悟了梁湘书记给我的何止是上步八卦岭的荒山野岭，何止是区区1万元开办费？书记和市长给我的是很多有待开采的富矿啊！人财物？我有吗？天时地利人和？我有吗？有！有啊！我都有啊！我顿时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我突然想到：我有两座富矿！这两座富矿足以开发很多工业区。”

尚志安说他的第一座富矿是精神富矿——即他及其团队敢想敢干敢闯的精神自信和创业激情，足以让精神富矿创造出物质财富。他说他的几个伙伴们，包括两个大学生在内，他们个个都是放弃了优越的工作生活环境，满怀激情投身特区建设事业的，都是来闯特区的！

第二座富矿是资源富矿。即通过把握天时地利人和，充分利用政府给予的优惠政策和他的人脉资源，将资源富矿转化为物质财富。事实证明，尚志安确实是十分沉稳准确地利用了他的两座富矿，为他开发上步轻工业区和八卦岭工业区提供了坚实的精神支撑和物质保障。

上步轻工业区开发之初，由于公司一穷二白的背景和捉襟见肘的家底，即使市长出面担保，银行也没有答应贷款。最后市财政局出面，根据市长的指示并提供公司已经签约的几家办厂协议，终于取得银行的第一笔贷款50万元。

然而，当时上步轻工业区开发中，仅仅是第一批五栋厂房计划需要开发资金就得1000多万元，50万元只不过杯水车薪。尚志安顾不上面子，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到处开口借钱，陆续取得贷款290万元。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资金问题，尚志安不屈不挠想了很多办法，最具突破性的办法就是通过“滚雪球”筹集资金。终于，第一批厂房（据说是现在华强北国美附近几栋）可以开卖了。尚志安担心卖不出去，决定以每平方米450元左右的低价出售，结果很快被抢购一空。顺利回收了资金，也为工业区赢得了开发时间。之后，随着工程建设的逐步推进，尤其是政府放宽了工业房地产买卖的有关政策和改善买卖方式，吸收了香港预售楼花等做法，公司通过“滚雪球”方式不断增加再生产资金，在不同时期他们分别采用不同的预售方法，对预售用户实行优惠待遇，在不到半年时间，筹集到四倍于银行初期的贷款，然后接着投入新工程。从此，工业区从根本上摆脱了资金不足的困境。

资料记载：上步轻工业区，1982年11月开始地面工程施工，1984年底全面落成，仅耗时两年。至1985年9月，已有84家中外合资企业和市内企业进入，投产的企业已有45家。企业计划总投资1.7亿元，已投入1.2亿元，占总投资的70.7%，大部分的投产企业都做到当年投产当年获利。

二、敢为天下先，沧海显英雄本色

早在上步轻工业区开发走上快车道之时，尚志安的八卦岭之梦便悄然酝酿了。

开发八卦岭，建设现代化的八卦岭工业区，不仅是市领导的重托，更是尚志安梦想的创业主场。八卦岭的占地面积是上步轻工业区的近九倍，其地势丘陵坑洼、自然条件很不理想，开发所需要的资金和人力物力更是上步轻工业区所无法比拟。

1985年9月3日，尚志安在深圳市工业发展服务公司开发工业区3周年纪念大会上，向新闻媒体透露了振奋人心的八卦岭开发建设的惊人业绩：“从1983年底开始，以22个月的时间开发建设了1.08平方公里的八卦岭工业区。截至1985年9月，八卦岭工业区竣工面积达44万平方米，占总开工面积的45%……八卦岭工业区现有企业125个，总投资约为5亿元，其中37家企业从1985年初就陆续投产……”尚志安大胆利用银行贷款，以滚雪球方式，低投资、高速度等做法成片开发工业区，这是当时深圳经济特区大胆改革，招商引资的成功经验，在当时中国也属首创。这一经验迅速实现了另一个扇面的辐射全国的作用。

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广州市东风中路的省政府大院里，广东省经济委员会的领导们正在会见一位来自美国的“中国通”，名字叫傅高义，他是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也是后来影响力巨大的《邓小平时代》一书的作者。深圳经济特区建八卦岭工业区的消息，通过广东省经委企协副会长兼秘书长郑林书，很快就传到了傅高义那里。于是，省经委主管下的《管理良友》杂志，被分派了一个重要任务：收集深圳经济特区开发工业区的做法和经验，为上级领导和傅高义研究深圳经济特区提供参考。这个任务，荣幸地落在时任省企协学术研究部负责人、杂志社副主编的我身上，这就是本人有幸于1986年第一次采访傅高义的因缘，也是本人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情牵八卦岭工业区的缘由。

我首访八卦岭是1985年秋天的事了。这个秋天的尚志安，意得志满神采飞扬。在工业区开发3周年纪念大会上，尚志安说：“从1万元开办费，7个人经过短短3年时间，工业区的开发总工程价值量为5万倍，工业区开发的营业收入为2.7万倍，创造固定资产6000多倍，从7个人开始创业到现在，人员扩大97倍。寥寥几个数字，却包含了广大创业者们的胆略、智慧、毅力和汗水的结晶。目前公司发展日新月异，已从开发工业区的单一经营实体，一跃成为能开展多种经营、多样产品，具有相当规模，财力充足，信誉卓著，跻身于省市先进企业行列的综合性集团式经济实体。”

广东省经委企协秘书长郑林书，带着我和同事王林，来到了深圳八卦岭工业区。秘书长说，要了解深圳经济特区工业区开发，一定要先了解一个人和他掌舵的公司。这个人就是尚志安，这个公司就是深圳市工业发展服务公司。

尚志安进军开发八卦岭工业区的目标十分明确：建设一个区内布局合理、规划设计超前、交通纵横交错、环境时尚优美的现代化工业区。尚志安带着一个小团队去新加坡求学，几天后回来确定工业区的设计诉求方案，进而几经研讨，几易其稿，之后迅速进入工业区的勘察、规划、设计和施工。

八卦岭工业区的标准厂房设计，自有它的标准、通用、配套、集约和时尚。它不同于传统厂房。传统厂房一般只是一层的髙达十来米的平房，轻工业会有建一些二楼的厂房。上步的定位是轻工业区，所以一开始就建几栋几层高的标准厂房，这种厂房除了底层保证承重力之外，二层以上从设计材料到配套产业，都是选择承重力轻、占地面积小、利用率高、适合轻工业生产的产业。基于八卦岭工业区的定位，标准厂房建设要求更高，其设计理念是在规定区域内按照统一规划，建成具有通用性、配套性、集约型特点的，主要为中小企业集聚和工业投资项目提供生产经营场所的生产作业平台。八卦岭工业区在规划中，对大马路和小街巷的设计也是学习了新加坡的经验，每一条大马路，在规划中都留有30米的绿化带，每条街巷规划都从绿化、休闲、生活等方面考虑，十分人性化。

正是上步轻工业区成功开发，所建厂房被抢购一空，一批批客商云集工业区，使得后来的八卦岭开发有了资金保障，解除了后顾之忧。据工业区统计，1985年基建工程施工面积比1983年增长183%，1985年7月底，工业总产值比1984年同时增长近两倍，当年便有盈利的企业占投资企业的67%。仅在1983年就通过1800多万元贷款，建成了7500万元的工程量；到1985年9月，历年贷款约5425万元，3年内已完成价值5亿元的工程量。更可喜的是，公司在1985年3月已还清历年贷款本息尾款840万元，首次实现了无债经营开发。

八卦岭工业区，终于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

我一直有点疑虑，或者说一直在为尚志安和他的“深工发”人感到庆幸。在深圳的改革开放史上，1984~1985年是一个艰难时期。这段时间，中国经济陷入了经济困难时期，深圳更面临着很多困难。美国学者傅高义告诉我：“外国观察家分析了酒店开房率、利润水平和债务偿还计划后，很快就宣布深圳是失败的。甚至一些年轻干部在1984年至1985年的衰退时期，抛弃了深圳……外来新投资下降，但在1986年又大幅度回升。”（引自傅高义著《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一版）

可是就在这么个艰难时期，“深工发”公司的两个工业区开发居然反而出现了“逆增长”，不但工业区开发资金困难得到缓解，厂房出售超出预期，资金回笼喜出望外，招商引资捷报频传，整个公司还清贷款，轻装上阵，苦尽甘来，蒸蒸日上。

尚志安和他的八卦岭工业区的传奇正是在那个时候传遍大江南北的。从此，国内外前来参观考察、洽谈办厂的人们络绎不绝，公司在短短3年间，先后接待的国内外客商、厂家就达近800批、约2000多人次。

三、一袭书生气，满腔赤子情

作为曾经的鹏基人，每到深圳体育馆，我都会看一眼那尊鹏基公司资助制作的刻画中国女排精神的雕塑《拼搏》。在鹏基工作期间，我也听到有人对鹏基公司接待世界比赛五连冠凯旋的中国女排一行有些异议。那时我就很不明白，为什么拿出一点点资金做点感恩英雄、弘扬正气的公益事儿却会遭到非难？在深圳，工业发展服务公司也算是最早热心社会公益事业的企业之一。

尚志安是个爱读书、勤思考的人。他对企业改革与企业家理论的研究已有几年了，也在杂志上发表过几篇研究文章。作为广东省企协的理事、广东省厂长经理研究会理事，他在广东工交系统算是小有名气。按照上世纪80年代的说法，尚志安属于“自学成才”，他从1958年走出校门到广州工作，从没间断过读书自学，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印象是满脸的书卷气。

尚志安十分重视组织员工培训和引进、培养人才工作。他说，我们开发的是现代化工业区，我们需要培养一支素质高、懂管理的管理专业队伍。据1985年9月统计，公司全行业中方职工已达681人，其中干部290人（工程师95人，助工、大中专院校以上学历有近125人），还聘请了12位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担任公司的各行业顾问。3年来共组织分批培训近20期，培训人数达近1000人次。

有一次在上林苑酒店聊天，我开他玩笑：你都不是学管理专业的，怎么能当好大公司经理？他马上激动起来：“企业的失败源于管理者的失败，管理者的失败源于他们不善于工作……没有任何自然法则说明：优秀技术人员不可能是优秀管理者，他们将来也未必能成为出色管理者，大学教授不一定能当好大学校长、主任医师不一定能当好医院院长……”（引自巴达威《管理者为什么会失败》，科技进步与进步杂志社出版）好家伙，巴达威的《管理者为什么会失败》居然能背得这么熟！

1986年5月的一个下午，我趁参加深圳蛇口的一个文化沙龙活动的机会顺道约访他。到他办公室时他不在，等了约一个小时他才回来。在他连声道歉时我打断了他的话：“您猜我刚才走进您办公室时想到了什么？”

“想什么了？”他说。

我告诉他，“我想到了一个场景：一面落地玻璃墙边，一个穿着雪白色衬衣、系着深红色斜纹领带、风流倜傥的儒商，轻轻地吸了一口烟，休闲地欣赏着玻璃墙外的风光……”

“哈哈，一分钟经理啊！”他点上一支烟，说：“我也想啊，一分钟目标、一分钟称赞、一分钟批评。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可是谈何容易啊？近40个二级企业，大多缺乏管理经验，我现在是疲于奔命啊！哈哈，今天当不成一分钟经理了，对不起。”

尚志安之所以“疲于奔命”，因为他心里装着太多的人。他关心员工的生活和成长是发自内心的，他把员工的学习培训当作培养员工成长的一个重要途径，把关心员工的生活疾苦和困难，当作自己的一项本分工作。

在八卦岭工业区开发初期，由于条件限制，他们吃饭没饭堂、睡觉没瓦房，只好在公司大院的一块平地里搭一排竹棚住宿。不料1983年一场强台风将整排竹棚掀翻了，大伙儿又无家可归。尚志安心酸啊！他说他永远记住这个很凄凉的情景。当时他就暗下决心：只有公司发展稍微有积蓄了，他一定千方百计优先给跟他闯荡创业的兄弟姐妹们住上楼房。

不久，园岭新村商品房开售，他立马决定订购3栋商品楼，共近200套房，让员工们在1984年至1985年家家户户陆续住上新房。后来几年，公司不断发展，员工越来越多了，他又不失时机在下步庙购置了几十套新房。当回忆当年尚志安决定为员工购房的情景时，不少与尚志安共事多年的老同事们都忍不住百感交集，泪眼朦胧……

结语

走过上步、走过八卦岭，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深深敬仰尚志安和深圳市工业发展服务公司第一代“拓荒牛”们！我为他们流过的每一滴汗水每一滴鲜血而深深感动！我为他们传承下来的艰苦创业、敢想敢干敢闯、敢为天下先的特区精神而深深感激！他们是深圳经济特区改革开放荆棘路上一群平凡而伟大的探索者，他们的辉煌历史和光辉事迹是深圳经济特区的精神之魂。

走过上步、走过八卦岭，我以一种崇敬的心情，深切缅怀深圳经济特区工业区开发先驱者尚志安，缅怀他观念创新、理念超前、格局宽阔、敢为人先的传奇事迹。尚志安从许下军令状，进军上步轻工业区到八卦岭工业区，都以一个特区拓荒牛的勤劳、勇敢、奉献和敢为天下先精神鞭策自己，是我们追寻和看齐的标杆。

（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重大题材文学选题签约作家，广东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深圳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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