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吾母（3）

东西。肚子里没东西，吃什么药也没用。”

于是，父亲和我就担负起了哄劝母亲吃饭的重任。父亲总是在给母亲讲道理，说些“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了、肚里没东西病怎么会好”之类的话，但效果一般；我则尽可能地表现出我的孝心，以母子之情感动她，有时怎么劝她都不吃，我就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蹲在床头，举着饭菜，说：“您要吃，我就吃，您要不吃，我也不吃。”这时候，母亲就会长叹一声，坐起身来，接过饭菜，努力地吃几口。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吃饭吃得如此难受的。

年轻的乡村医生说得没错，到我高中毕业时，母亲的病基本好了，她的身体慢慢地健壮起来，脸上也泛出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又可以给我们做饭了，又可以下地干活了。

村子里，哪些家庭处于什么阶层，由住房上就可以很直观地判断出来。我们自从被叔叔拐走了多年的积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翻身。我们住的仍然是土坯瓦房，其中的土坯，是父亲从我们家一块田里一块一块地砌出来的。新居落成之时，它就已经落后了，因为村中至少有一半人家已经盖起了砖瓦房。但我那时还年幼，并不懂得住房之于人的意义，只觉得每天能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每晚能睡到那张舒适的床上，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而且，院子里还有一棵粗壮的樱桃树，春时花，夏时果，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与满足，尤其是樱桃成熟时节，小伙伴们纷纷巴结我，想要讨几颗果实吃的时候。此后因为大哥、二哥结婚并分家另住，姐姐一直在外打工，而我又在校住读，这个院子就只剩下了父亲、母亲、三哥和一只狗。那棵樱桃树也被两棵柿子树所取代。

时间来到2007年。那是我来深圳的第四年，工作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并且还谈了恋爱。有一次，姐姐回老家，说堂屋的山墙裂了一道缝，而且明显倾斜了，父亲暂时两根圆木顶着。从此，尽管我身在千里之外，却总像是生活在那道山墙的阴影之下。我再也无法安眠。曾记得有一次，我又梦见姐姐哭着打来电话，说：“老屋倒掉了，父亲和母亲……”我惊醒了，冷汗浸透衣衫。我再难入睡，两眼瞪着黑暗，直到屋内家具逐渐显露轮廓。天一亮，我就赶紧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听到她那一声熟悉的“喂”，我才彻底地把心放回肚子。家里无事，一切安好。

但在后来的一个暴风雨之夜，那道伤痕累累的山墙再也坚持不住，一声巨响，轰然倒塌。在此之前，父亲、母亲预感到了这座老房子行将就木，就提前搬了出去。听父亲说，那座房子的山墙虽然倒塌了，但其它几面墙还是完好无损——足见老屋是多么的坚强！

既如此，就不得不提前盖新房了。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出资，在原址上修建新居。两个月后，新居落成。包括正屋五间，东屋四间。一色红砖砌就的平房，有楼梯通往屋顶；院墙高耸，门楼巍峨；一道红漆铁门，守护着院子。那两棵柿子树，已是碗口粗细，枝繁叶茂，昼晴，可覆绿荫于地，雨夜，可奏钧乐于天。由于已经几年没有养过鸡鸭了，院子里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温馨怡人。

从此，我们在外面工作，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从此，村中也没有人再瞧不起我们了！

2008年春天，女儿出生。几个月后，我把父亲、母亲接到深圳，陪同照顾他们的，是姐姐和三哥。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起初我是他们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孩子，如今我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我需要他们亲眼证实、亲身经历这一切；同时，我也想让孩子在眼睛最清澈的时候，近距离地看一看她的爷爷奶奶，看一看她父亲的生养者。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在客厅里抱着她的小孙女，温柔、慈爱、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们互相凝视着，一双眼睛沧桑而从容，另一双眼睛乌黑而闪亮。忽然，女儿原本张成O形的嘴巴轻轻一咧，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此纯粹、干净，那声音如此娇嫩、动人，没有任何形容词和拟声词可以精确描绘！

姐姐说：“你看，她一点都不怯生。”

父亲说：“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嘛。”

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说：“叫奶奶，快叫奶奶。”她又盯着我笑。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跟孩子待在一起，我又请假带他们逛了逛深圳。我跟妻子商量过了，因为两位老人常年生活在老家，对于自然山水什么的肯定提不起兴致，所以就带他们去了东门、万象城、华侨城、世界之窗和红树湾公园。我们想让两位老人尽可能地多了解一点深圳的繁华、美丽与丰富，好对这座我们生活的城市留下个好印象。在逛万象城时，我特意请他们吃了一次肯德基。他们是第一次不用筷子和勺子吃饭。父亲很喜欢吃鸡腿汉堡包，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个，我看他意犹未尽，就又去买了一个，他又很快地吃完了。

华侨城生态广场是我经常去玩的地方，那里每年初夏时节都会开满凤凰花，一堆一堆的，从上往下看，像一场美丽的火灾。但此时是七月，凤凰花早已经开败了。中午时候，我请他们吃了一顿粤菜，点了六个菜，四荤两素。点到第三个菜时，父亲终于忍不住，连说：“够了，够了。”点到第五个时，他又说：“太多了，吃不完。”及至点到第六个，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太浪费了，你的钱不是钱吗？”母亲向他甩去两道含笑的鄙视。但我们吃得很尽兴，父亲甚至吃掉了两碗米饭，以至于饭后感到肚子有点胀。买单的时候，他坚持要看一下账单：278元。“太贵了！简直跟抢钱似的。”走出餐厅时，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带他们去逛世界之窗。此前，他们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些著名的景点；但那毕竟是二维的，不像世界之窗，里面都是货真价实的三维景观，尽管很多都是按照1:15或1:5等不同比例仿建的。巴黎埃菲尔铁塔、埃及金字塔、柬埔寨吴哥窟、印度泰姬陵、悉尼歌剧院、比萨斜塔……他们能从不同的角度打量它们，还能站在它们面前拍照留念；有时甚至还能亲手摸一摸。

“看，你们来了一趟深圳，却跟出了一次国差不多。等有空，我把今天的照片都洗出来给你们寄回去。”我说。

一个星期后，三哥陪着父亲母亲返回老家，姐姐留下照顾女儿，直到她过完一岁生日才离开。

2009年初夏，我的一个结拜兄弟结婚，我回老家参加他的婚礼，连续忙了两天之后，才有时间去陪一下父亲和母亲。但当我赶到家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父亲、母亲和三哥的儿子正在门口等我。母亲一见我就告状似地说，父亲每天都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工地上干活，今天病了，正好在家休息。我看见父亲脸上纵横密布的皱纹，十分心疼，就说：“都这么大年纪了，干那么重的活，哪里受得了！以后别去干了。我们现在又不缺钱。”

父亲眯缝着眼瞅着我，笑道：“不碍事，慢慢干着，多少挣些钱，家里油盐酱醋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母亲问：“咋不把孩子带回来呢？都一岁了吧？”

我只好说出我在路上早已想好的理由：“她妈妈刚开始上班，不好请假。等下次吧。”

母亲又问：“孩子会走路了么？”

我说：“昨晚接到她妈妈的短信，说已经能走好多步了。”

趁母亲短暂离开的当儿，父亲说：“天天在家里呆着，我也受不了，出去干干活，跟年轻人们说说笑笑，我心里会舒坦一些。”

以前姐姐常说：“爸一辈子受苦命。”也许，这是中国农民的不变的宿命吧。我想安慰他一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母亲就下好了饺子。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而第一顿饭，往往都是饺子。

我很想多吃点饺子，我知道，我吃得越多，父亲和母亲就越高兴；但吃了一碗半之后，再也吃不下去了。我的饭量本来就不大。

因为第二天就要返回深圳，吃完饭，我就着手收拾行李。母亲往我的箱子里塞满了香菇、花生、大蒜等老家特产。整理好行李，我便爬上床去，想看两页书就睡觉—一白天的忙碌已经让我身心俱疲。父亲母亲来到我的卧室，母亲坐在床沿，父亲坐在床前的藤椅上。他俩似乎都很想找出什么话来说，我也是，但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给你拿500块钱吧，你回深圳给孩子买件衣服。”

我连忙说：“孩子不缺衣服穿。这么大个人了，我怎么好意思要你们的钱呢？我都没给家里帮上什么忙呢。”

母亲道：“你已经帮了家里很多了。现在你正在创业阶段，到处要花钱。”当时我刚和两个朋友合开了一个广告公司。

我意识到有岔开话题的必要，就转过头去问父亲：“听我姐说，等你过生日时她会回来一趟。”

父亲露出愉悦之色，说：“她真的这么说了？”

我笑道：“我有次打电话给她，她说要回来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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