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诗与俗

据莫言说，他写打油诗始于学习书法。

黄忠顺

莫言喜好打油诗，据说写有几百首。2017年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新版《莫言作品全编》，每本都有莫言题写的一首毛笔书写打油诗，引来一篇《莫言归来的败象》（《文学自由谈》2018年第一期），批评其打油诗“其俗在骨，无聊透顶”。如果说无聊与否属于个人主观感受，只能“脖子后边留胡子——随辫（便）”，“俗”则是打油诗的原罪，有可说道之处。

俗之论辩

“俗”字在语义上有多个义项，即“风俗”之“俗”、“世俗”之“俗”、“雅俗”之“俗”、“通俗”之“俗”。就诗的审美而言，“雅俗”之“俗”是这个义群的核心。

下面看几首莫言的打油诗：

曾因艳名动九州，我何时想写风流。

百年村庄成闹市，五代儿女变荒丘。

大爱无疆超敌友，小草有心泯恩仇。

面对讥评哭为笑，也学皮里藏阳秋

——打油诗述《丰乳肥臀》写作本意

临近退休下了岗，师傅甚感委屈。拉辆破车当小屋，偶尔发小财，平安即是福。

人生从来无绝路，快乐源于知足。山回路转唱新曲，穷人好幽默，富人装糊涂。

——丙申九月九日，打油词仿临江仙词牌，述《师傅越来越幽默》故事

欢乐时光欢乐颂。时运不济齐文栋，小姐身躯丫鬟命。四面无路壁乱碰，捶胸顿足没有用。写小人物之沉痛。

青春年华青春梦，看似多情却无情。呼天抢地无人应。谁不思求泰山重？多半都比鸿毛轻。不叹英雄叹鸡虫。

——不合词牌，不符格律，纯属农村之顺口溜，述《欢乐》事

你也说爱情，我也说爱情，其中的奥妙谁能说得清？

为什么美少女嫁给白头翁？小屁孩迷恋老知青？

为什么翻山越岭不嫌累？吃糠咽菜不嫌穷？

请看河边柳，请听江上风，还有那冰雪梅花伴青松。

奥秘尽在不言中。

——丁酉二月顺口溜释拙作《爱情故事》

《述〈丰乳肥臀〉写作本意》或许是因未在平仄上刻意守律而称为打油诗，形式上有不守雅正之“俗”。《述〈师傅越来越幽默〉故事》有百姓生活及其价值观之“俗”，属于“世俗”之“俗”；其语言直白散文化，又有“通俗”之“俗”。此二者使该诗在风格上形成“雅俗”之“俗”的意趣，结尾“穷人好幽默，富人装糊涂”可谓警句，令全诗之“俗”意味深长！后两首是《莫言归来的败象》挑出来给予尖锐批评的。莫言特意以“农村顺口溜”标明语言的村野趣味。这种语言趣味常常为自负斯文者不屑，却与所作小说写“小人物之沉痛”叹“鸡虫”之命运相谐调。由此可见，雅俗在审美和文艺上的对立，从社会学的视域看是社会阶层的对立，“俗”在总体上以下层性为依归。

何以好俗

据莫言说，他写打油诗始于学习书法。今人书法，以古人名篇雅句为书写对象，无非因为书法是传统艺术，宜以传统文辞配之。而作家追求“言必己出”，故其书法以新作旧体为宜，结果莫言就写了这些打油诗。

打油诗起于中唐，至明清渐成风气，究其原因，当属典雅文言在唐宋之后不再风光无限。而后的诗词越来越容易落入翻来覆去的文学套语，即胡适当年痛斥陈言滥调所列“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玉楼”“残更”……如此累累不绝，最可憎厌。传统诗词文体不走向当代语体，无以确切表达时代社会内容，常沦为酸文假醋；而一旦走向当代语体，就成了旧体新白话的打油诗。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写诗好打油，既是他在旧体诗上积极作为的结果，也是生于当代而拨弄传统诗体的一种宿命。

当然，这也是因为莫言本性好俗，且在俗的民本性中获得俗的诗性正义。他的小说写得好，也是因为小说原本就是俗文学。所以当他染指旧体诗歌，便入雅出俗，以俗为雅，诗中打油，乐此不疲。从上述莫言四首打油诗可见，在打油诗上下游戏，文野兼蓄。这边厢仿七律接近文质彬彬，那边厢却又“顺口溜”撒野逞欢，颇具包容性。

同好而反向

一百年前，胡适也曾经是痴迷打油诗的主，并因为这爱好被朋友戏称“榨（油）机”，也有文学批评斥他的打油诗是“神经病患者的胡言乱语”。胡适出身商人之家，与莫言本非一路人，却都天性好俗。在雅俗二元对立中，天性好俗必然在文化上反正统、反体制。胡适之于新文化运动，莫言之于新历史小说，从非宏大叙事的角度讲，都与好俗的趣味相关。

但胡适写打油诗的方向与莫言相反。胡适是通过打油诗挣脱旧体诗的束缚，并在打油诗的尝试中体会白话的自然音节和韵律，而后借助西诗反归化的汉译灵感开创了中国新诗。莫言以练习书法为媒写作打油诗，不是为了挣脱旧体诗的束缚，而是让自己体会束缚与自由表达的张力，以表达对传统的敬意。莫言的打油诗在其意识里有一个品级，接近诗词格律的在诗品上高于未接近诗词格律的。在新版《莫言作品全编》中，他的11部长篇小说的题诗都“贴牌”诗词格律的，这与胡适编选自己的旧体诗《去国集》以接近白话自然音节和韵律为上品的标准相反。

居于百年之两端，同样在全球化视野里反省文化和文学，胡适、莫言有同好却反向而行，这算是应了《围城》里的话：“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一逃一冲，两人在打油诗上撞了个满怀。

新闻推荐

新版《流星花园》开播引热议 “童年记忆”回归 观众有“惊”有“喜”

9日晚，新版《流星花园》在湖南卫视开播，点燃了网络话题榜，跟杉菜、F4相关的多个话题刷爆社交平台。从收视数据看，《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