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2018诺贝尔化学奖女得主弗朗西斯·阿诺德：“做母亲是此生最大的冒险”

关注“广州日报人物在线”微信公众号，了解更多名家大咖故事。弗朗西斯在诺奖颁奖现场。弗朗西斯在工作中。弗朗西斯

“生命密码就像贝多芬的交响曲，复杂、美丽，我们却不知道如何书写。”2018年12月8日的诺贝尔化学奖主题演讲上，弗朗西斯·阿诺德用这个她喜欢的比喻来解释进化过程。而她的人生更是“开挂”，她是三家公司的创始人，30岁出头就成了美国顶尖大学的教授，她也和很多好莱坞明星相熟。她开创的“定向进化”技术，正是效仿自然进化的一个大胆而简单的选择。这位62岁的新晋诺奖得主，成为诺贝尔奖117年历史上第五位化学奖女得主。

许多人不知道弗朗西斯会弹钢琴，也不知道她的硬核人生究竟有着怎样的进化密码和传奇。记者在瑞典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周上专访了弗朗西斯·阿诺德，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做母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冒险，我有三个孩子呢。”

文、图、视频／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杨逸男

弗朗西斯的精力异常充沛。在瑞典当地时间12月5日-12日举行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奖周上，弗朗西斯一天参加多达六场活动、需换5套服装，但每次出现都十分光鲜、精致。10日晚隆重的颁奖典礼和晚宴过后，她还为朋友、学生和家人们举办了一个私人舞会，从凌晨一点“嗨”到五点，脸上依旧不现疲倦之色。

“我也曾让父母头疼”

10月3日加州当地时间凌晨3点，弗朗西斯打来的两通电话，被大儿子詹姆斯挂断了，“大概又是让我照看猫吧。”第三通电话来时，他有点不耐烦。但弗朗西斯兴奋地有点按捺不住，她一再催促儿子：“我希望你接个电话——我拿诺奖了。”

而几分钟前，弗朗西斯在达拉斯出差住的旅馆中，接到来自瑞典的电话，还以为是儿子告诉她“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詹姆斯之后的心情和弗朗西斯一样难以再描述。但“偶尔不接电话、有点叛逆的儿子”也是她颇为在意的，“儿子都有点像我”。不过比起他们，弗朗西斯本人“更甚一筹”。

弗朗西斯的名字来源于拉丁文，含义是“自由的人”。她有四兄弟，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的特立独行一度让父母担心“带坏了兄弟们”。弗朗西斯很大方地笑道，“挺让父母头疼的”。

1956年7月，弗朗西斯出生于匹兹堡的郊区埃奇伍德。诺贝尔奖公布后，网上盛传她“高中逃课去练习钢琴，搭便车到华盛顿参加反战游行”“隐瞒年龄在酒吧做调酒师、开出租车挣钱”等，在她看来这和七十年代的氛围有关，“而且课程太无聊了”。天资聪颖的她，其实在小学阶段，就被老师推荐在高中生课堂旁的教室上课了。

17岁时，她在附近租公寓住。虽然毕业成绩不算突出——“B等，出勤差，可能还有D”。但她的入学测试成绩却十分出色，她也给校长写了一封极具说服力的信，最终进入普林斯顿大学机械和航空航天工程专业，是班上唯一的女生。那时，她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于是“什么都学点”——经济学、俄语、意大利语，想当外交官、想开公司。大二后，她休学一年独自去意大利、西班牙和巴西旅行，并在意大利一个制造核反应堆零件的工厂工作了一阵子。

“选择工程专业和父亲的鼓励相关。”弗朗西斯的父亲是著名的核物理学家，“父亲说，如果我当一个工程师，至少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弗朗西斯少有地听从了建议。

弗朗西斯的母亲则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身为母亲的弗朗西斯似乎也感到无奈，“她对我可能有点失望，我不喜欢卷发，不爱穿漂亮的衣服”。

“没法满足所有人的期望”

“和所有人一样，我也需要时间成长啊。”当62岁的弗朗西斯说出这句话时，似乎她的人生从未停止进化。她回忆说，读大学时才第一次上化学课，“成绩糟糕透了”。直到博士阶段就读伯克利大学化工系，给本科生做助教时，她才开始真正喜欢研究化学。而她成为母亲的历程，也需要自己去体会。

1987年，弗朗西斯进入加州理工学院化工系做助理教授。1992年成为副教授拿到终身教职时，她的第一个孩子詹姆斯才出生不久，名下的博士生和博士后总共只有十五六人。当时定向进化研究方向只有4个博士生在做。时年三十多岁的弗朗西斯对学术要求很严格，一度淘汰了几名不合格的学生。

每个星期，弗朗西斯都会开小组讨论会，并要求实验室成员每月向她汇报研究进展。由于化工专业背景，她的研究还曾受到质疑，被认为“精于设计”而不是用普遍接受的“科学”的方法。

年轻的弗朗西斯需要时间。弗朗西斯的学生赵惠民记得，1995年弗朗西斯生完第二个孩子威廉后，放弃了8周的产假，“没过几天就去上班了”。

弗朗西斯和学生们感到定向进化大有可为，但此时她正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很有挑战，很多事情都挺花时间。有些人认为我做（母亲做）得不太好，因为没办法做好每一件事情。但我晚上是不工作的，陪家人孩子，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处理些家务和工作。”这样的作息习惯陪伴她到现在。

1996年加入弗朗西斯实验室做博士后的林章凛回忆说，“有时候开组会，小儿子放在旁边的婴儿床上，大儿子就在会议室写作业”。

而当问及做母亲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弗朗西斯极为少见地沉默了几秒钟，直到说出“Everything.”——“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希望好好照顾他们健康成长，但我也想做很多其他的事情。有时候感觉有点内疚，好像比起工作，我没能做得更好。”

回顾这段初为人母的岁月，弗朗西斯颇为感慨。“没办法啊，生活就是生活，我没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期望，包括我自己的。”

“生活不能全是工作”

1999年前后，弗朗西斯的学术道路开始变得顺畅，定向进化技术在学界和工业界的应用渐渐推广开来。赵惠民欣喜地回忆说，“到我1998年博士毕业的时候，整个实验室都颠倒过来了，全都在做蛋白质工程”。

进入千禧年，弗朗西斯成功入选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并相继在2004年和2008年入选医学院和科学院院士，成为美国第一位入选“三院院士”的女性科学家。

尽管工作很忙，但弗朗西斯很早就意识到，“不能总是工作，生活中还需要其他的事情，我的家庭对我很重要。”1994年，她和第二任丈夫安德鲁·兰基结婚。“他是个年轻的天体物理学家，照顾家庭上也帮助很大。”几年后，弗朗西斯最小的儿子约瑟夫也出生了。

2003年，夫妇两人决定带着三个孩子休假一年。弗朗西斯还记得那段疯狂的岁月。“几乎完全不工作，就花一年时间旅游。我和孩子们背上背包，去了非洲、澳大利亚、英国等很多地方”。

年轻时经常旅行的弗朗西斯，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美丽的世界介绍给孩子。“我年轻时曾在意大利、西班牙生活过，70年代去过南美，80年代初去过印度。这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想要和孩子分享那种冒险的感觉。因为我知道，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2010年安德鲁不幸去世时，关于他的悼念文章中还用了一张摄于2004年的照片，当时他和弗朗西斯以及三个孩子在西奈沙漠，进行了为期五天的骑骆驼之旅。

儿子参军去了阿富汗

和弗朗西斯一样，她的儿子都很特立独行。大儿子詹姆斯同样对传统教育不感兴趣，并选择去职业学校里学习模具和机械。高中毕业后，他在帕萨迪纳当地的一家跑车店做机械修理工作。20岁时，詹姆斯不顾家人劝阻，选择加入军队，并受训成为“黑鹰”直升机的一名技术人员和空军飞行员。弗朗西斯也很无奈，“他们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这是遗传我的吧”。

服役期间，詹姆斯还作为空军医疗队的一员在阿富汗执行任务。

2013年，弗朗西斯获得美国“国家技术与创新奖”，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亲自为她颁发奖章。接过奖章，弗朗西斯的第一句话是：“总统先生，你可以把我的孩子从阿富汗带回来吗？”

六年军队生涯后，詹姆斯晋升为中士，并最终应聘加入位于加州的喷射推进实验室，成为NASA（美国航空航天局）“2020火星”计划的一名飞行技术人员。弗朗西斯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一些。

而她的二儿子威廉和小儿子约瑟夫，都在非洲做过志愿者。约瑟夫在非洲做了四个半月的志愿者后，今年九月才回到当地上大学。

拿奖拿到手软

每次获得重大奖项，弗朗西斯都会带上父母和家人参加颁奖典礼。2015年，来自浙江大学的毕业生陈凯加入了弗朗西斯的实验室。从那时到现在，他感叹，“弗朗西斯拿奖已经拿到了手软”。他的邮箱中保留着许多封弗朗西斯第一时间发给学生们的获奖信息。

遗憾的是，2015年，作为弗朗西斯“粉丝”的父亲去世了。这在弗朗西斯的心底留下了些许遗憾。

2016年是弗朗西斯人生中非常特殊的一年，生命中极致的喜悦应声到来，巨大的悲伤却也悄然而至。

2016年5月，弗朗西斯因定向进化成为首位荣获“千禧技术奖”的女性，奖金高达100万欧元（约782万人民币）。而这一年7月，她迎来了自己60岁生日，她的第一位定向进化的博士生、现美国伊利诺伊州大学教授赵惠民作为发起人，为弗朗西斯举行生日会。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回来了，总共将近100人，以学术报告的形式为弗朗西斯庆生。”留下的百人大合影，也出现在弗朗西斯诺贝尔奖演讲的致谢词中。

两个月不到。2016年9月6日，陈凯突然收到来自弗朗西斯的邮件：二儿子威廉因车祸去世。消息有如晴天霹雳震惊了实验室的每一个人。就在2015年，当时读大二的威廉还来过实验室，和不少成员拍照合影。

邮件的内容令陈凯至今都不愿意去回忆，“太悲痛了”。但他深深地记住了导师的几句嘱托：成员尊重弗朗西斯的意愿，没有组织慰问，而是写了一张慰问卡，填上所有人的名字。

原定2016年9月10日的小组讨论被告知推迟。但弗朗西斯只花了一周时间料理后事，第二周就按照约定时间来实验室参与讨论。“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完全沉浸在悲痛中，眼睛都是红的。”令陈凯感慨的是，“弗朗西斯坚持花了半小时讨论完，所有该提的点一个都没有落下。”

她是三家公司的创始人

这些事，弗朗西斯已经不愿再提。这些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就像那些不好的基因突变，不是她想要的定向进化的结果。

62岁的传奇人生，面对未来，她不再做长远的预测。“有些事情我可不想再经历了，我希望能够有一些安定，家人都很稳定。但是其他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我都没法想象5年后的样子。”

她的办公室没有鲜花，墙上有和英国女王、奥巴马等人的合影和各种授奖，现在又加上从瑞典国王手中接过诺贝尔奖和证书的照片。去年开始，她在办公室放了一台跑步机，经常边走步锻炼、边回复邮件。2005年为抗击乳腺癌治疗18个月后，她开始学瑜伽，并坚持到现在。

回到家，她也和普通人一样，做做家务、料理花园、担心孩子。她在加州的家中有个很大的花园，里面种了许多当地的植物，而她最钟爱的是仙人掌和仙人掌花，“我喜欢野花和那些长相奇特的物种”。

抛开这些让人难忘的个性，弗朗西斯只是在经历属于她自身的生命进化过程。“我不知道有谁是不可战胜的，或者不带有一些情绪。我能控制的是我自己，不去受人生中的灾难那部分的影响。这样我就能决定，我已经拥有的东西带给我的欢乐，而不是停留在那些我失去的痛苦中。”她也有着和普通父母一样的对孩子们的期望。“希望他们可以做一个好人，过得开心；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和我工作不同也可以；找个好的人生伴侣。”

在弗朗西斯给她自己定义的进化关键词中，如果说“固执”“无畏”“高效”成就了她的诺奖之旅，那么“懂得感恩、分享幸运”是她作出的人生答卷。

毕业于浙江大学的陈凯于2015年加入弗朗西斯的实验室。他告诉记者：“以前老板的休息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早上五六点就会起来工作。但今年特别忙，有时午夜十二点以后还在回复邮件，甚至有时凌晨三点多发来邮件。”她的效率非常高。像陈凯这样的英语非母语作者，一篇上万字的文章发过去，弗朗西斯一般都能在两三天之内改完。而且和其他教授不一样，弗朗西斯允许只要有成果就可以立马发表。“前提是发表严谨的、经过反复验证的实验结果。”如此要求下来，陈凯的一篇文章弗朗西斯要检查校对十几遍。

除了大学教授的身份外，弗朗西斯还是三家公司的创始人，还是好几个委员会的顾问，她会把不同网络的资源适当地分享给学生。弗朗西斯甚至为一些好莱坞电影担任科技顾问，和导演编剧等颇有交流，和不少好莱坞演员的交情都不错。

对话弗朗西斯：

诺奖奖金已全部捐出

广州日报：你在瑞典的活动十分频繁，听说还不用倒时差，睡眠如何？

弗兰西斯：睡眠对我而言不是问题。虽然不是很多睡眠时间，但一旦有空档，我就会抓紧休息。我的精力很旺盛，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秘密，也许跟基因有关吧。我会尽力让自己保持好的身体状态，少吃点也有帮助。

广州日报：诺贝尔化学奖和这两年你拿到的千禧大奖等重磅奖项，准备如何花这些奖金？

弗朗西斯：诺奖奖金（500万人民币）已经捐献给慈善机构，会用在加州理工学院、印度孤儿院，公共电台、公共新闻等领域。过去两年接受的大奖，包括千禧科技奖也都拿来做慈善了，之前的一些我不太记得了。

广州日报：今年的诺贝尔奖物理学奖、化学和生理学奖，你觉得有什么共性？

弗朗西斯：比往年更加注重应用了。以往做工程做实验很难得奖，大多给了基础科学研究。

希望明年来中国

广州日报：你有很多的中国学生。你产生原创思想的催化剂是什么，以及如何帮助学生产生原创性的思想？

弗朗西斯：我相信，20个大脑比一个大脑的作用要大，我放手让他们用实验室资源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们在加州理工有很多优秀的学生，与其让我告诉他们做什么，不如让他们告诉我最想做什么。我们提供一个自然的环境，创造一个非常好的科学家的网络，总是在讨论科学。与其去逼他们出成果，不如鼓励他们大胆地往前走，不要等到四十岁再去想创新。一旦年轻时就开始创新，这个脚步就不要停下来。

广州日报：你上一次来中国是什么时候，有没有想过再来中国？

弗朗西斯：那是20多年前了，1997年我到北京参加酶工程会议。今年上半年，中科院直属天津生物研究所邀请我担任科学顾问，原本今年12月15日要去那边协商总体的研究方案，但是因为诺奖，计划被取消了。我希望明年有机会来到中国。

未来不会写传记

广州日报：你有写作的习惯吗？有没有打算以后为自己做传记？

弗朗西斯：我要为诺贝尔奖写一个简短的传记，这周就得完成，这将是我的第一个传记。我每天都会写日记，但未来没有写传记的计划。

广州日报：甚少人知道你对文学很感兴趣，甚至想做小说家。可以分享一下最近在阅读的书籍吗？

弗朗西斯：目前，我正在听好几本有声书。詹妮弗·罗伊斯（JeniferLewis）的新书BlackHollywood(全名TheMotherofBlackHollywood:AMemoir)；还有一本讲述鱼的生活和意识的书，叫WhataFishknows:TheInnerLivesofOurUnderwaterCousins。其实我的兴趣很广泛，各种书我都读，并不会限定在某一个领域。遇到我喜欢的书，我就会一口气读完。读不同领域的书，可以让我保持思考的习惯。

广州日报：你如何有时间做这么多的事情？

弗朗西斯：跟大家一样，我也做家务，但是在洗碗、洗衣服、拖地等家务的时候我喜欢听有声书，也经常听着有声书来睡觉。与其播放安眠曲，不如让书籍伴我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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