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海棠依旧

倘若有人问我，最惦记北京的什么，除了高远明净的秋日，我会回答是春日的海棠。

春日的海棠，闽南看不到。地域的区隔是草木认命的事儿，也是我该认命的事儿。

“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还记得北京家楼下有两树盛开的西府海棠，美极。那年早春，我悠游蜀地，又经江浙，从桃红柳绿的春走到萧索冷寒的冬，北地的春意只有厨房窗前那树梢上的一抹鹅黄。家里地暖还开着。过去的半个月，从厦门出发，陕西四川杭州到北京，四季都走了一回，楼下的玉兰和西府海棠的花开衔接了我的春天。

朱自清说：“最恋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西府海棠的妙处在于花之嫣然，明媚鲜妍，如妙龄女子脸上轻扫的腮红，真是朱自清形容的既淡亦艳。

那几日，楼下的玉兰极盛，已近花事尾声。下楼买菜，花园里西府海棠几株开得红粉迷人，如锦似霞，我看得进错了楼门。想起袁枚的随园，“廊外西府海棠二株，花时恍如天孙云锦，挂向窗前”。

《红楼梦》里许多处也写到西府海棠，比如怡红院里的。“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宝玉解释说：“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

不过郑逸梅先生在《花果小品》里提及，“海棠非中土之花，乃自夷域移植者，唯无从考其时地耳。《平泉草木记》："凡花木以海为名者，悉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但我却固执地认为，海棠是中土原生，因为它和吾国的亭台楼阁如此相衬，从古往今，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它倾倒，虽然明人王象晋在《二如堂群芳谱》中说：“盖色之美者，唯海棠，视之如浅绛外，英英数点，如深胭脂，此诗家所以难为状也。”

即便是难为状也，海棠花痴们亦不少。最经典的便是宋时的杭州人陈思了，他竟然汇集各家诗句、故事、杂录，编成一本《海棠谱》来赞美海棠。他在自序里说：“世之花卉，种类不一。或以色而艳，或以香而妍，是皆钟天地之秀，为人所钦羡也。梅花占于春前，牡丹殿于春后，骚人墨客特注意焉。独海棠一种，风姿艳质，固不在二花下，自杜陵人蜀，绝吟于是花，世因以此薄之。其后都官郑谷已为举似。本朝列圣品题，云章奎画，烜耀千古，此花始得显闻于时，盛传于世矣。”

某一日，看到故宫博物院在微博上刊出永寿宫的两株西府海棠，说是极品，“繁茂壮观，花气袭人，花朵繁华累累，重葩叠萼，气质出众”。又看到有人写故宫文华殿前春天的海棠怒放，美得令人屏息。恰好看《如懿传》的片头，有一个镜头便是故宫的海棠花开，朱红的宫墙，海棠嫣然，又似乎意有所指。寂寞深宫，再有丽致也是徒然。

明代《群芳谱》载：“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贴梗海棠，习称"海棠四品"。”因为古人赏花之爱，同为蔷薇科却不同属的四种海棠，就这样被定了名，这大概很让现代的植物分类学家抓狂。不过，对于赏花人来说，严肃科学的分类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棠掌春，依时而开。

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此典出《海棠谱》。“刘渊材谓人曰，平生死无恨，所恨者五事耳，人问其故，渊材欲说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尔曹轻易之。问者力请，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闻者大笑，渊材瞠目答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那一年春日，我因重感冒导致鼻神经萎缩，嗅觉全无，倒真是闻不到海棠香，乃是恨事。

《海棠谱》中记载：“闽中曹宇修贡堂下海棠极盛，三面共二十四丛，长条修干，顷所未见，每春著花真锦绣段，其间有如紫绵揉色者，亦有不如此者，盖其种类不同，不可一概论也，至其花落，则皆若宿妆淡粉矣。”我—直好奇这个海棠极盛之地在闽中何处，我的确没有在福建见过海棠花事。搬回厦门定居后，这几年暌违春日海棠久矣。

北京的房子已经出售，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运回了厦门，带不走的是楼下的西府海棠和玉兰。我在闽地，只能用八月的秋海棠自我安慰，虽然它与海棠不同种属，一点亲缘关系都没有。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北地赏赏春海棠，问一句：海棠依旧否？

（作者苏西摘自《花见花离:与草木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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