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里的抗艾医生“唐大学”

身患癌症的唐顺保,仍坚持出诊,他以自身为例,鼓励病犯好好治疗。

高墙之内,一幢贴着白色瓷砖的三层小楼被烈日镀上一层淡金。

这是一家被铁窗栅栏包围的特殊医院,也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与其一扇铁门之隔,便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省建水监狱第八监区——从2008年试点至今,目前云南省内几乎所有艾滋病服刑人员,都在这里集中关押、治疗、改造。

建水监狱医院院长唐顺保今年53岁,从业已30年整。他内着警服,外披白衣,既是警察又是医生,长期奋战在抗艾最前线,带领团队帮助艾滋病服刑人员重塑改造和治疗的信心。2016年,他们被授予云南省第三轮禁毒和防治艾滋病人民战争先进集体；2019年,唐顺保荣获云南省“五一劳动奖章”。

多项荣誉加身的背后,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皮肤黝黑、双颊凹陷的瘦削男子,是一位癌症患者。距他去年做完手术至今,尚不到10个月。

幸福警察特殊战场,近身看护发病艾滋病犯

建水监狱医院教导员范云富与唐顺保相识23年,共事十余载。尽管在外称他“唐院长”,可私下里,范云富等老同事还是习惯喊他“唐大学”——1989年,唐顺保从云南中医学院毕业,成为建水监狱医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唐大学”的名号不胫而走。

成为一名监狱医生,是唐顺保未曾料想的结果,却与他的初心完美契合。

唐顺保的父亲是名民间草医,从小见证父亲用草药治好乡亲们的浮肿,唐顺保早就立志好好读书,长大后行医救人。直到1980年,这份决心有所动摇——当时,电影《戴手铐的旅客》风靡全国,影片中机智勇敢、身手矫健的公安干警形象,令还在读初中的唐顺保印象深刻,敬佩不已。他第一次对未来职业有了新规划:如果不当医生,能当警察也不错。

“医生、警察都是我喜欢的职业,能把二者合二为一,身兼双重身份,很幸福了。”唐顺保笑言。

从警30年,唐顺保已是专业技术三级警监。他的战场尽管没有“硝烟”和刀光剑影,但同样面临危险,同样需要智勇。

2008年初,云南省监狱管理局在建水监狱组建“第八监区”,试点集中关押、治疗、改造来自全省各地的艾滋病服刑人员。建水监狱医院担负起为这些艾滋病服刑人员诊疗的重任。没有经验可循、监管改造压力大、职业暴露风险高……面对全新的任务,医护人员一时谈“艾”色变,顾虑重重。

为打消医护人员的顾虑,从收监、诊治到转送,身为院长的唐顺保身先士卒,事必躬亲。

2010年的一天,唐顺保受命到云南省监狱管理局中心医院接艾滋病服刑人员奥某回监狱。途中,奥某因艾滋病性脑病发作,不停用脚踢车窗,用嘴撕咬杂物。近身看护的唐顺保在没穿戴防护装备的情况下抱住奥某,其间奥某踢破玻璃时脚被划伤,鲜血也沾染到了他身上。当时车上没有消毒、清洗药剂,他只能用饮料清洗血液。

第八监区组建后,监狱需要派2名医生和4名护士进入监区工作,同在监狱医院做药剂师的妻子王爱红,便在唐顺保的劝说下,成为首批进入该监区工作的医护人员。

建水监狱政治处主任李坤告诉南都记者,当时,监狱领导曾劝唐顺保说:“你参与就行了,犯不着夫妻两人都搭进去。”唐顺保拒绝了,他的妻子王爱红至今仍坚守在第八监区。

“不管有多危险,这项工作总得有人来做吧。我是院长,当然要带头。领导领导,不领不导,你自己都不做,别人怎么会做?”回顾过往,唐顺保如是说。

抗艾医生不怕感染,尽一切可能救治服刑人员

建水监狱医院与集中关押艾滋病服刑人员的第八监区,仅一扇铁门之隔。穿越这扇“生命之门”进入监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挂着“盆景领养区”牌子的凉棚。

小叶榕、富贵树、万年青……各类绿植盆栽在花架上摆放得井井有条。每个花盆里都插着一块名牌,上面写有领养人姓名和他为植物取的名字。“岁月如歌”、“归乡”、“守望”、“活着”……如果不是名牌上的红丝带标识,你或许很难把这些名字与艾滋病服刑人员联系在一起。

在第八监区,每名新来的服刑人员,都要面临另一个严酷的人生宣判:艾滋病检测阳性告知。

“刑期比命长。”这是不少艾滋病服刑人员得知检测结果后的第一反应。由于对艾滋病缺乏了解而感到恐惧绝望,第八监区服刑人员自暴自弃、抗拒治疗的事时有发生。

今年53岁的奎某,于2016年被第八监区收押,由于伴有严重的艾滋病并发症,以及双脚腐烂无法行走,他一入监便被送至监狱医院住院。入院第二天,奎某就企图自戕,幸亏被医护人员及时发现劝阻。

“我这双烂脚,同监的都无法忍受,可没有医生嫌弃我,唐院长还亲自为我上药。他说:‘我们都没放弃,你怎么能放弃自己呢?只要活着,一切遗憾都还有机会弥补’。”3年过去了,如今奎某已基本能独立行走。

今年26岁的许某,2012年因贩毒被判处无期徒刑,因艾滋病检测阳性被第八监区收押,一度抗拒治疗,并多次和“同改”打架以发泄不满。

“当时就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许某说,将他从绝望之中拉出的是唐顺保。“唐院长一有时间就组织我们学习艾滋病常识。他对我说,只要坚持吃药、积极治疗,病情是能够控制住的,结婚生子都有可能。你还年轻,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

第八监区的艾滋病服刑人员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相比普通病患,常规治疗往往收效甚微,需要付出更多时间精力。唐顺保坦言,他常有种无力感,“活生生的生命,说病重就病重,说病危就病危,说不在就不在了。但他只要活一天,我们就要尽一天责,不抛弃、不放弃。”

如影随形的还有职业暴露的风险。从2008年至今,建水监狱医院的医护人员们共发生过7次职业暴露,唐顺保和教导员范云富都各经历过2次,好在服用阻断药物及时,每次都有惊无险。

付出这么多去救治服刑人员的生命,是否值得?“治病救人不应该区别对待,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病患群体,作为医生,都要尽一切可能去救治。”唐顺保说。

乐观病人身患癌症,以己为例鼓励病犯治疗

去年8月下旬,在建水监狱医院长期住院的艾滋病服刑人员们忽然发现,以往几乎每天都来查房的唐院长,已经有段时间没露面了。

直到今年5月,当身穿白大褂的唐顺保再次出现在病房,像往常那样询问检查每位服刑人员病情时,他们发现,几个月不见,唐院长双颊凹陷、面无血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一问才知道,唐院长竟患了癌症。

事实上,在更早之前,唐顺保已感身体不适。王爱红至今都自责,为什么没能成功劝说丈夫早日就医。“他患胆结石已经10年了,我和儿子一直让他早点做手术,可他一直说不疼,嫌做手术太麻烦。”

去年8月,唐顺保越来越难受,一度连续20天夜夜难眠,“总有种胆囊好像破裂的感觉”。周四就感到无法忍受,可由于当周值班,唐顺保硬是撑到下周一才在同事的催促下,前往昆明就医。

由于病情复杂,经过优化多套方案,医院最后选择剖腹探查,结果发现唐顺保罹患胆囊癌,且已浸润到肝和胆囊。

去年9月10日,唐顺保做了手术,分别切除了胆囊、右半肝、10厘米结肠。手术时间长达15小时。

住院治疗期间,是唐顺保少有的能与妻儿团聚时光。已在昆明工作的儿子常去病房照顾,由于父母工作的特殊性,他从小学到大学鲜有父母同时陪伴。甚至连他高考时,父亲也因出差未能赶回来。

王爱红遗憾地说,儿子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三口一起旅行,却一直未能实现。

2019年5月6日,唐顺保不顾家人反对,重回工作岗位。次日一早,他便像往常一样带领医生查房、询问病情、审阅调整治疗方案。

在监狱医院每周二的固定上课时间,唐顺保还现身说法,用自己的例子鼓励艾滋病服刑人员们不要放弃。“当时医生对我媳妇说,我做完手术也只有3个月可活。可是你们看,我已经多活了好几个多月。”唐顺保笑言。“所以你们也不要放弃,该吃药吃药,该治疗治疗,积极改造,早日出狱。”

让王爱红担心的是,唐顺保的恢复情况并不理想。由于查出新的包块,6月,他不得不再次放下工作,重新接受介入治疗,并需要长期服用靶向药。

唐顺保说,儿子曾劝他借此机会好好歇一歇,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身体快点恢复,继续干下去。监狱医院招不到人、留不住人,传帮带的工作还得有人做。”

出品:南都采编指挥中心

统筹:南都人物新闻工作室

采写:南都记者刘苗 图片:受访单位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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