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戏剧最好的样子

《安魂曲：汉诺赫·列文戏剧精选集》[以色列]汉诺赫·列文 著张平 黄纪苏 孙兆勇 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3月版

■ 齐向鹏

刚刚过去的这个7月，著名演员倪大红主演的戏剧《安魂曲》在京上演，这次演出却并未收获如期的喝彩。戏剧界人士的看法是，倪大宏以苏大强的窝囊劲儿演《安魂曲》中的棺材匠老头，使得这部名剧的中文版演出显得有些水土不服。《安魂曲》固然是饮誉世界的名剧，但并不是怎么演“都挺好”。有人说，看这样的演出还不如在家读剧本。好在有剧本可读，这就是商务印书馆新出的《安魂曲：汉诺赫·列文戏剧精选集》。

《安魂曲》是以色列戏剧史上伟大的剧作家、导演、诗人汉诺赫·列文（Hanoch Levin 1943-1999）晚年创作的一部戏剧，也是他平生最后一部自编自导的话剧。作为以色列国宝级剧作家，列文在弥留之际思考人生的意义，也为世界戏剧贡献了一部不朽之作。“世界上只有两种戏剧，《安魂曲》和其他。”这是在中国戏剧界引发广泛共鸣的一句话。这说法略显夸张，但却是一种由衷的赞叹。对于这部杰作，还有另一种赞美：《安魂曲》是“戏剧最好的样子”。

以色列卡梅尔剧院曾于2004年、2006年和2012年三度来华演出《安魂曲》，每场演出均是座无虚席，一票难求。就舞台呈现而言，这部戏剧给人以特别的新鲜感：有人在饰演房子，有人在饰演树木，有人举着星星和月亮，饰演马的演员戴着硕大的马头，身后还拖着长尾巴，三个天使在台上悠悠地唱着歌……直到如今，《安魂曲》带给中国观众的感动与震撼仍在延续。而这部作品被誉为当今世界戏剧的巅峰之作，最大的魅力却是文学性。

戏剧是不是文学？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莎士比亚只是一个剧作家，而他却是人类文学的“众神之神”。时间再拉近些，我们看到在百年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也有尤金·奥尼尔、萨缪尔·贝克特和哈罗德·品特等人纯粹是以自己的戏剧创作获得这项大奖。在世界文学的大视野中，戏剧当然是文学，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在当今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我们的戏剧离文学越来越远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魂曲》也为戏剧赢得了文学的尊严。事实上，这部作品是列文对契诃夫三篇小说的精彩改编与重构。对于无缘在剧场感受这部作品的人来说，读剧本也能充分领略其艺术魅力。因为这是文学性极高的剧本，这样的剧本是可以阅读的文学作品，一如莎士比亚和契诃夫的剧本。如今的图书市场已是不同往常，很少有出版社愿意出剧作集，我们对当今世界戏剧文学的认知也是越来越少，鉴于这种情况，《安魂曲》的出版便更突显其特别的价值。

列文一生创作有60余部戏剧，中文版《安魂曲》收录其4部代表作，这便是《安魂曲》《雅各比和雷弹头》《俄亥俄小姐》和《旅人》，这4部剧作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叙事性特征，《雅各比和雷弹头》和《俄亥俄小姐》两部具有强烈的滑稽风格，《旅人》和《安魂曲》则可被视为契诃夫意义上的悲喜剧。在文本方面，《安魂曲》由《洛希尔的提琴》《苦恼》《在峡谷里》这3部契诃夫小说片断改编，但列文隐去了原著人物的前史和身份，只保留了例如“老人、老妇、车夫、母亲”这样最简单的标识。列文将契诃夫这3篇小说糅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环状结构，3个故事在剧中穿插交替——

棺材匠老人一生都在斤斤计较生意的亏损，时常对老伴拳脚相加，只任她终日操劳。直到老伴临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给过她一丝的温存。中年马车夫唯一的儿子死了，整整两个星期他想找人倾诉不得，那些来来往往的乘客只是自顾傻乐，马车夫最后只好对着自己的马诉说悲苦。年轻的洗衣妇，当她发现自己年仅6个月大的孩子被人用开水烫死时，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对生活发出怒吼，但她依然幻想遇见“圣人”。

沉重的生活，绝望的心境，死亡的阴影，这部戏剧却不沉闷，不压抑。剧中老人、年轻母亲和马车夫的死亡变奏，总是被坐车的妓女、醉汉的讽世闹剧节奏性地打断。这是契诃夫式的日常，也是列文式的悲悯。真挚淳朴的表演、简洁空灵的舞台，童话式的意象，列文的文字营造了一个诗意的空间，而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向死而生的主题，严酷中有温情，绝望中有希望，尽管这温情和希望是如此稀少，但这毕竟是一种存在，这是人世间不可或缺的微弱的光辉。

“我望着天，想：我孩子的灵魂现在在哪儿呢？它是跟在我身后，还是高高在上，在星辰之间，已经不再思念我了？夜里的荒郊是何等的孤独，在大自然的歌声里，在那不停顿的快乐欢呼之间，此时的我却既不能歌唱也不能快乐，此时月亮从天上照耀，月亮也孤独，而对它都一样，无论现在是春天还是冬天，无论人是活着还是死亡……”这是年轻母亲凄哀的独白。在诗人列文的笔下，简朴的文字呈现出特别的哲思，“生活带着我走，我就走。跟所有人的生活一样，我站在长长的队里领我那一小把糖，队很长，我没排到。”这是这位17岁年轻母亲的诉说。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不幸，她向我们诉说着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悲伤。

《安魂曲》呈现的是庸常人生的某种普遍境遇，唤起人们的是一种深沉的生命之思。列文的思考并不枯燥沉闷，这也是《安魂曲》艺术上远超那些故作沉思状的所谓哲理剧的魅力所在。《安魂曲》有举重若轻的欢快风格，此剧在欧洲演出时，观众席充满欢笑。这是因为此剧有某种滑稽性叙事，这其实是有某种民间来源。列文写过一些卡巴雷，卡巴雷是曾经影响过布莱希特等现代剧场开创者的欧洲民间表演形式，一种曾流行于酒馆中的歌舞小品，也是一种群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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