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面的天窗照射进来,使展览大厅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井,或者一个露天的院子。可明明我们已经到了室内呀。
妻子的手在高耸的墙壁上摸索,我开始还以为她身子重,支撑不住,后来发现她在寻找电灯开关。我赶紧说:“不要开灯,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妻子马上会意:“是很好,不需要开灯。”
她又说:“这内墙怎么像外墙啊?”
乱了,一切真的已经乱了。室内看起来像室外,内墙砌得像外墙。生产两个月的女人身子堪比即将临盆的孕妇……
石像一尊尊的伫立着,投下各自的影子。夜深人静,这些古老沧桑的人形本应令人害怕,可我们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就像我们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也是石像。
妻子突然停住了,立刻化身为一尊大肚罗汉。大肚罗汉说:“你看这壁龛里的光!”
沿墙一溜壁龛,四四方方的就像橱窗一样,在月色青辉的衬托下诸佛的身影映现眼前。月光从壁龛的上面、左面和右面同时照射进来,佛像的下面并无影子。那光影如此的安稳妥帖,光辉柔和、均匀,就像光本身一样,就像佛祖、菩萨应该在此的光,就是佛祖、菩萨。
妻子跪了下去。这很好,很有必要。但像我这样不跪不拜也没有问题,是不会得罪神灵的。我也一点不担心妻子身子不便,大幅度的跪拜会造成什么后果。在这儿,此时此地,担心、焦虑之类的情绪是不会有的,没有存在的余地。
我们来到露天展区。这里是真正的露天,没有屋顶,但墙却砌得很高,给人以室内之感。到了这会儿,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种种反常的逻辑,见惯不惊了。
几尊石像披着月光伫立在展位上,其中的一个是盘腿而坐的,身形较小且幼稚。它突然摆脱了双盘的姿势,站了起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就像那是非常自然的,就像它从睡梦中醒来了一样。
他的确是从睡梦中醒来的,我认了出来,是童童,那个我们在鹿野苑里见过的八岁男孩。我不禁问道:“你每天就睡在这里?”
“是呀。”童童伸了一个懒腰,“不过不能叫睡,我彻夜打坐。”
“每天晚上你就在这里打坐?”
“是呀。”童童说,然后问,“你们怎么来了?”
这时我想了起来,我们是来寻找小宝贝的,于是说:“孩子丢了,到处找不到他。”
童童指了指妻子的肚子说:“他已经回去了。”
还真是这样呀。我猜是这样,但没敢相信。经童童这么一说,那就确信无疑了。眼前的童童就像有莫大的权威似的,再也不像白天看见的那样稚嫩了。虽然他仍然背着那只大书包,童音依旧,但就是有什么不同了。
7
我们在鹿野苑又待了八个月。妻子的大肚子一天天地小了下去,直到完全看不出来了,恢复了苗条的身材。
需要解释的是,时间倒流并不像科幻电影里表现的那样,一旦进入时间机器便又是闪光又是爆炸,从而回到历史的某一时刻。没有那么戏剧性。实际上,倒流和科学毫无关系,不过是一件自然之事。和顺流一样,时间是一刻一刻过去的,缓慢均匀、不易察觉,但积累起来的后果却颇为可观。流速几乎和顺流一样,不过是方向不同罢了。
经过八个月,我们的小宝贝又回到了卵子的状态,并且是未被污染的卵子的状态。妻子办公室装修是在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而现在的身孕相当于两个月。我很想在鹿野苑继续待下来,直到彻底消灭那颗卵子。然后重启炉灶,怀一个完全崭新的孩子。可妻子不同意,她说,“我要的是这个孩子,不是别的孩子,只不过这个孩子应该有手。”
她的表态让我大为感动。
这八个月里,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因为看问题的观点变了,所见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神奇。就说我们寄身的鹿苑会所吧,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其实是一家大车店,是由大车店慢慢变过来的。如今虽已找不到任何痕迹,但事实就是如此。倒流的时间不仅使一切变新,而且变形,以至于面目全非。否则的话孩子也不会变成卵子,鱼也不会变成人——无论在时间的倒流和顺流中变形变态都是正常的,都是小意思。
有了这一基本认识,我们对童童所说的一切就更加坚信不疑。据他说,鹿野苑博物馆以前是一座香火极盛的寺院,古木参天。经过一千多年的时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森林也成了灌木丛。不过,仍有蛛丝马迹可寻。自然如果不是经过童童的指点,凭我们的一双凡眼是看不出来的。
那条由水泥板构造的断头路,你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它们是架起来的,高出地面。一千年前,山门前的这条路由木板搭就,架高的目的是和地表隔绝。这样行走其上就不会踩着虫子蚂蚁了。僧人的慈悲情怀日月可鉴。
一千年过去,那路仍然是架空的,干干净净,虫子之类的很少跳上来。即使有虫子也能被轻易发现,从而避开。易朽的木头在时间中变成了水泥,上面的木纹犹在。
那些在地下走的阴沟,经过一千年的时间竟然跑到墙上去了,在博物馆的外墙上勾勒出一条条奇异的黑线。你听说过有阴沟竖在墙上的吗?暴露在外还如此美观的吗?这都是时间倒流的妙用呵。
童童的身世更是一个传奇。他告诉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九华山上的高僧,法名悟童。由于修行功夫了得,功德圆满,证得了不腐的肉身。战乱年月这肉身被一居士带到鹿野苑一带藏匿。又经过若干年,莫名其妙地被人当成了石头佛像,收购并在博物馆里展出。就在我们看见他的打坐的展位上,一天悟童醒来了,浑身奇痒难忍,贴附的金箔一块块剥落。悟童动胳膊动腿,终于可以下地活动了。一晃又是一百年,悟童就变成了今天的童童。出没于博物馆内外,靠偶尔捡拾或游客施舍的食物苟活。晚上,他仍然回到露天展位上。白天则无所事事,在府河边上找一块空地,趴着看看长篇小说什么的……
一切听上去都那么的不可思议,如神话无异。如果不是我们的小宝贝又回到了妻子的肚子里,不是妻子的肚子再度隆起又再度消失,我也不会相信的。
8
八个月,加上此前的两个月,我们在鹿野苑一共住了十个月,差不多就是一年。因此,对这儿的四季都有所领略。和外面、周边时间顺流的世界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冬暖夏凉,但你可以说是因为环境比较自然,生态没有遭到破坏。
只是这里下雪,雪就下在鹿野苑这么一小块地方。因此每当雪花飘舞,都会有很多游客前来,在园子里赏雪践踏、欢呼雀跃。如果到处都下雪,他们就不会大老远地跑来了。即使来了也不会那么兴奋。整个成都平原不下雪,只有中间这一小块地方下,自然是一个奇迹。只不过游客将此当成了美学的奇迹,但在我看来却是鹿野苑独立于时间的一个证明。
我们独自发现并享受的奇迹却是,鹿野苑里果然有鹿。呦呦鹿鸣,在水边,我和妻子看到过不止一次,时间却非常短暂。那鹿昂起脖子,叫唤一声,就倏忽不见了,消失在本不可能藏身的小树林中。就像一个幻觉。我们从没有听别人提起过,无论是宾馆的服务员还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甚至童童也不谈那鹿,当然我们也没有问。也许它并不存在吧?或者别人看不见它?谁知道呢。
总之这是一块平凡朴实的奇迹之地,住久了你就能理解。
有时我会独自一人来到府河岸边,看着那汩汩滔滔的浑浊的河水发呆。这府河是鹿野苑和外面的分界。我在想,它所在的时空是属于鹿野苑还是鹿野苑之外呢?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府河有它自己的方向,一刻不停地向前流去。黄色的河水衬着绿绿的树叶,真是好看呀。它向我揭示的只是一件事,时间过得很快,无论倒流还是顺流,一旦进入轨道都是那么快的。这可能就是时间超越方向和流域的本质所在吧?
远处的河滩上,童童正在看一本厚书,边看边托腮沉思。博物馆屋顶的露天展区,妻子对着那尊少年佛陀雕像喃喃自语。我知道我们即将离去,在对岸红尘滚滚的世界里生下我们的小宝贝。我还知道我们会再次回来。因为童童说了,我们是他的重生父母。等他小到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我们将要照顾他。直到他变成一个婴儿,进入妻子的体内。
我们毕生的任务就是养育两个孩子长大成人,逃离出生有如逃离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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