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肉身化抑或当代寓言

郑润良

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文学评论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篇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评委、汪曾祺文学奖评委。曾获钟惦棐电影评论奖、《安徽文学》年度评论奖、《橄榄绿》年度作品奖等奖项，主编“中国当代中青年作家作品巡展”在场丛书、海南作家实力榜丛书、“锐势力”中国当代作家小说集丛书等。

迄今为止，历史与当代现实同样吸引着作家邱华栋。他的最新小说集《唯有大海不悲伤》描绘了中国人在全球化时代的精彩生活，展示了这个时代最前沿的景观。而他的另外一些著作，比如《中国屏风》、《长生》等，则记录了他对历史幽微处的好奇与探秘。他的小说集《十一种想象》就是一部专门的历史题材小说集，《瘸子帖木儿死前看到的中国》也选在其中。无疑，历史写作对于邱华栋而言，首先是一种探秘的乐趣。“十一种想象”实质上就是十一次对历史的探秘。《长生》写的是13世纪初期，丘处机道长前往如今的阿富汗兴都库什山下与成吉思汗见面的故事。成吉思汗为什么要见一个方外之人，见面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精神交流，交流对于彼此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不仅仅会促使邱华栋努力探究，同样也会强烈地吸引读者。《安克赫森阿蒙》探究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之死的秘密，《楼兰三叠》追问楼兰古国毁灭的原因，《三幅关于韩熙载的画》想象历史上韩熙载与李煜之间的关系，《李渔与花豹》、《鱼玄机》分别勾勒明末清初大文人李渔、唐代中期著名诗人鱼玄机的生平轨迹，《一个西班牙水手在新西班牙的纪闻》、《利玛窦的一封信》、《玄奘给唐太宗讲的四个故事》都可以归入异域见闻的范畴，《瘸子帖木儿死前看到的中国》和《色诺芬的动员演说》更偏向展示军事天才的辉煌战绩。当然，探秘不仅仅意味着乐趣，也意味着艰辛。这些散落在历史深处的各式人物之所以令人深感兴趣，就在于其生平的扑朔迷离，这也意味着探询者必须从如山的历史史料中披沙拣金，并用自己的想象缝合历史的裂隙。好在，邱华栋不仅仅具有旺盛的好奇心，他还有少时学武积累的充沛的体力和一直以来持有的执着的工匠精神，使得他可以几年如一日钻研某个历史事件的真相，这与他作为非虚构文学的倡导者之一或许不无关系。《瘸子帖木儿死前看到的中国》的创作冲动来自于作家对历史的重新构想：如果当年帖木儿迟几年死，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轨迹？也因此，通过卷叠浩繁的历史资料的搜寻，邱华栋力图在一个短篇里还原一个历史人物的肉身和呼吸。当然，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仅仅做到历史的肉身化是不够的，它还必须加入作者对人物的“同情心”，以人物的鲜明形象、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性打动读者。在邱华栋的笔下，帖木儿这个有着巨大争议的历史人物更多呈现为一个过分迷信“战争英雄”光环、被内心的欲望催逼走向死亡的人物。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邱华栋对历史人物的选择当然也体现了他的价值倾向与审美趣味。作为王朔之后都市文学的新代言人，邱华栋笔下的都市人群往往是被欲望与功利裹挟的单面人、空心人，但在历史的审美时空中，邱华栋尽情放飞他的想象力，追寻那些令他心仪的身影。无论是他的《中国屏风》系列长篇中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主人公们，还是求解人生、人间大道的丘处机、李志常，抑或发愿“人生如戏”寄情声色与艺术的李渔，才华横溢、结局悲惨的鱼玄机，他们都是心中有一份对理想图景的执着并且充分释放出自我的个性丰满的人。《瘸子帖木儿死前看到的中国》中的战争狂人帖木儿则与那些被欲望与功利裹挟的当代都市人有着隐秘的共性。“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当历史证明当年那些辉煌的攻城略地、杀人如麻最终并没有留下什么建设性的成果时，那样的功勋又有多少价值呢？那样饱满、激情充沛的追求又蕴藏着多少虚无与虚荣呢？欲望的执着如果未经理性的省视会造成多大的悲剧与荒诞呢？类似的故事是否今天依然在不断重演呢？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我们可以把《瘸子帖木儿死前看到的中国》视为一则当代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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