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才行,否则灵魂萦绕不走。智勇心里一惊,真怕他们过来看见“伯母”现在没上完妆,一团黑一团白一团黄的吓人样子,也怕她未走的灵魂监督着他。
几乎就在一瞬间,前同事两夫妻一起收住了悲声,接待者们包括袖红也应时恢复了常态,走过去,主客彼此捉住对方的手,推让着什么。推得要打架时,袖红屈服了,装了点什么在自己口袋里。主客更亲近了,拖手到旁边,轮流对着耳朵窃窃私语,说着体己话。又仿佛一眨眼,吊唁的人走了,人群散开,各个归位,智勇才想起,他们忘记过来看遗体了。
七大姑八大姨重新进去打麻将看电视了,袖红走过来,挨擦着智勇蹲下来。男孩子紧张地挪开身子,左右看了看。袖红见他那样,就把身子也移开了一点,说:“我没通知多少人。丧事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没意思,从简最好。”她看了他一眼,又补充解释:“我妈退休很多年了,一个人住在这里,跟外面很少打交道,同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要请也不知该请谁。”智勇没做声,迅速专注地上妆,无意间,竟用手把“伯母”的眼睛和嘴唇都合上了。按照风俗,那本该由大他十二岁的情人袖红亲自来做。
屋里很静,另外几间屋子的声音愈发显得大。斥责孩子,笑闹,回忆刚刚和的牌,吃后悔药,还有叽里呱啦的电视节目。
智勇收了工,突然说:“你不能去我家乡了。”袖红问为什么,智勇就说:“外婆走了。”他刚要说下去,厨房里有老年女声喊:“甜汤好了,快给各个房间送去。”袖红像听到警报一样,立马慌张跑开,一一张罗去了。
他从没见她如此淡妆,如此家常,如此婆婆妈妈,还戴着袖套,仿佛猛然老了七八岁。智勇感到陌生。交往近两年,她一直在他面前保持时尚嫩女的形象。是啊,现在四十岁的嫩女可多了,一数一大把,林志玲,伊能静,宁静啥的,袖红跟别的女博士女教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用搞学术的精神深入钻研过上述女星的保养秘籍,也舍得每年花几万元买B&D的新品。
三
外婆走了的消息,正是今天早上看《昌城夜话》接近尾声时收到的。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焦灼,忙乱,但没哭泣,甚至哽咽也没有。母亲最后说:“你爸叫你不要回来。”智勇的“为什么”还没说完,母亲就挂断了。再打过去,一直没人接,又再打,竟是父亲接的,手机里闹哄哄地,父亲一看是他的号码,马上就说:“我很忙,这边很吵,听不见你说话,总之,今天早晨七点半你外婆在医院走了,你不要回来。”智勇赶紧问为什么,父亲就说叫你不要回来就不要回来,等我忙完了再跟你说。父亲的口气是严厉的,仿佛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
没道理啊,父亲竟不要他为外婆奔丧!一至六岁,他在外婆身边生活,两人相依为命。六岁到二十二岁,虽然离开了外婆,但他的学费却一直由她出。最重要的是,外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对他说过半句硬话的长辈。
但,巨大的悬念硬是把他的眼泪压了回去。他忘记了流泪,苦苦思索父亲所为何来。他几次三番想打电话过去,又怕父亲发火,更不知他们在外边忙着什么,怕接电话时正过马路,或者正在下楼,不安全。最后,他终于冷静下来,给公司去了电话,请了丧假,简单收拾了行李,随时待命回家。再然后,他有点惶惶然,想找人倾诉点什么,第一自然想起刚才在电视里大谈人道主义的情人袖红,没想一打过去,却自投罗网,被她先抓去做了入殓化妆师。
女人的母亲比男孩子的外婆早走大半天。
袖红当初来B&D旗舰店购物时,他正好在那里查终端,指导导购小姐。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每周两次在屏幕里对他说话的人。关于袖红的个人资料,他得来全不费工夫,随便一百度,无数网页扑面而来。细细拼凑,女人生活的全貌展现在男孩子面前——她比他刚好大十二岁,昌城大学的伦理学教授,也是畅销书作家,活跃在昌城反对污染,反对男权,反对打狗,反对吃猫等一切反对前沿。这些反对超过了她在学校的专业,也是她十来本畅销书和《昌城夜话》的主要内容。
两人是怎样好上的,因为太简单,太顺利,他都有点忘记了。仿佛就是他的目光和他温柔地给她上妆的手,以及轻轻喷吐在她脸上的青春的气息,把她的魂勾住了。她成了他的忠实客户,每有保养问题必打电话问他。那些问题看起来像是随便一百度就可以知道的。他们开始谈美容之外的东西,他们开始约着吃西餐,听音乐会,然后,他们自然地彼此没征求意见就一起去开了房,用的是智勇的身份证。袖红觉得自己是名人,Jesse也是昌城美容界数得上的角色,唯有“张智勇”,还是那个小地方的孩子,谁也不知。
他们真般配。袖红在床上如母老虎般勇敢而富有经验,还带着一股奇怪的邪气,与生活中知性文雅正义的她判若两人;而智勇,那么年轻,那么滋润,还有每周累计十个小时的大阻力运动带来的肌肉,供她反复把玩。她对他说:“我离不开你。”但她从来没跟他说过两人之间世俗的安排。他也没问。他对她的感觉,犹如母亲加姐姐,在一起感觉安全,快乐,温馨,但若要多点别的,就觉得不妥。甚至大多数时候,他并不觉得她是个女人。
有时他们一起出现在偏僻幽暗的法式餐厅,邻座的目光仿佛怀疑他在被她包养,其实他俩在经济上是AA制的。误解全因为他外形太完美,近乎雕琢,而她的年龄,终究在化妆品下泄露了一些出来,尽管她一直坚持梳刘海遮额的埃及艳后头。
这样淡淡地理性地,轻松而惬意,即使高潮的时候也没说出痴言痴语,遑论海誓山盟。两人心里认为自己不是偷情也不是买春,是爱情,但他们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不停地说着别的。“别的”几乎全是时事观点话题,连彼此生活都懒得关心。仿佛床上是袖红畅销书和《昌城夜话》的注释版互动论坛。
有一天,袖红直杠杠提出要求,要去智勇家乡,见他外婆。当时智勇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一个女人要求登堂入室,总归是件大事情。没想到,袖红靠在他的肱二头肌上,娓娓道出的,还是学术问题。她说她正在写一部关于灵魂的书,之前智勇跟她说过,自己的外公死去一天又醒转过来,活了一个星期后再次死去。她责怪智勇:“知道吗?这是多么难得的研究"濒死"的机会,你竟然听外婆提起,丝毫没追问第二句。”也就是那个时候,智勇才知世界上有那么多学者在研究“濒死”,结论几乎都是灵魂脱离身体,盘旋不走,然后看见白光接引,不得不进入管道之类。天堂也许真的存在——无数学者这般猜测。袖红说:“那些濒死经验都是书本上看到的,现在眼前有活生生的真实例子,超级好的素材,不去采访怎么行?”
原来她是去采访外婆,不是去上门的。智勇暗暗有点脸红。他起身为她泡了杯茶,在那个三星级酒店的客房里,跟她约好了,一定带她回去见外婆,询问外公死而复生的一切细微经验。
窗帘上有朵印花仿佛在动,他走过去,仿佛又没动了。他走了回来,把茶端了过去。
说起来,这是几个月前的约定了。几个月中袖红又零星谈到这本新书。如她过去的书一样,不在其专业范围内,也不在任何专业,全是跨界的,带着一种策划般的新视角,又如那些书一样,全跟别的几本书同时开写。袖红推翻了作家必得安静孤独神经质般吐丝结茧写作的传说。旁观者智勇感觉她仿佛在玩编篮子的手工游戏。她的面前总是摆着一溜儿长串未完工的各式篮子,但他不能怀疑她的真诚,因为她说,研究灵魂的存在不是为了同意宗教,证明天堂确实存在。不,她不会干这事儿。她只想借一切可以借的东西,教人学会敬畏。她只关注现实。她永远只想做老百姓的老师。对,她就是用的这个词语:老百姓。
“没有敬畏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袖红最后总结了一句,说得掷地有声,跟她在《昌城夜话》上说话的方式一模一样。
智勇想起这些,不知该如何跟她说,外婆不在了,死而复生奇迹的唯一见证人不在了。她会不会责怪他因为B&D公司的新品密集推广战一直没请假,或者别的难以说出口的犹豫(比如,怕她知道他的童年拘束在那么破旧的房子里;比如,怕她知道他的家人除了金钱、人情是非、吃喝撒拉等,并不关心灵魂——尽管袖红那书也立足当下),害得她的写作失去了绝好的一个论据。他在厕所里洗手,蹙眉深思,听见外间喊吃晚饭了。
那个时候已经快九点了,窗外下着小雨。
四
吃饭的时候,竟然鸡鸭鱼肉齐全。智勇感到吃
新闻推荐
“云教学”“云课堂”“云就业”……疫情之下,高校许多事务不得不安排在“云”上进行。近日,清华大学、西北工业大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