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做过公务员、广告策划、电视编导、期刊主编。现居西安。著有小说《白马》《伊人寂寞》《欢乐颂》《飞行器》等十余部。获柳青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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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及今,没有一个美女的头发是不好的。
你在夸我是美女?
你当然是美女,你美极了。
这是李云霓和丈夫亢大风的情话。
李云霓天生一头秀发,亢大风直言他就是先爱上李云霓的头发接着爱上李云霓的。有人纵然头发丰茂,却也扛不住时光如水涤草,左右流之,日渐稀少。三十八岁的李云霓仍是一头如瀑秀发,简直和十八岁时无有分别。如果李云霓的头发只是个浓密秀丽,那也不用多说,但偏偏,闪耀在这浓密秀丽之上,叫李云霓头发格外出众的,是她头发的色彩。亢大风还不是李云霓丈夫的时候给李云霓写情书,他是这么说的,我看见彩虹的时候就想您的头发是彩虹,但立即觉得用词不当,您的头发比彩虹更叫我惊讶赞叹,我看见孔雀,我看见热带海洋中遨游的鱼群,我看见雨林中雀跃的鸟儿,我都想起您的头发,但那遨游的鱼群,飞翔的鸟类和孔雀,它们的美还是不能和您的头发给我的悦目赏心比。是的,亢大风在情书里用的就是您。
等后来两人结为夫妻,亢大风再要赞美妻子的头发,努力把自己多年来难用语言说出的感受说分明,亢大风把李云霓的头发在自己的指尖盘桓又盘桓,说,李云霓啊,你知不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为啥古人把好看的男人叫面首?亢大风自问自答:《词源》里解释,面,貌之美,首,发之美。面首就是脸和头发都长得好。
18岁的李云霓是护士,亢大风是医生。李云霓听见亢大风夸她的头发却不是夸自己,最初还有点不甘心,后来想,头发不是长在自己的头上吗?她从第一天认识亢大风,就知道他实在是个不善用语言表达的人,能用那么多句子给她的头发,很难得了。这样想的时候李云霓感觉到丈夫浓浓的爱情。
38岁,李云霓是护士长,亢大风已经是院长。各自效力自己所在的医院,偶尔的烦恼有点相似,开心也有点相似。他们慢慢长成两个很默契的人。而这一次,两人面对的境况,面临的抉择非比寻常,方向一致。
亢大风的单位要派医护人员出征驰援武汉,作为院长,传染科的高职医生,亢大风毫不犹豫,亲自带队。亢大风出发的那天特意嘱咐李云霓,不要送行,亢大风说,我俩心心相印,都俭省,都把精力省下来,力气要用在刀刃上。嘱咐李云霓,有空休息好,我们以此爱助对方。她当然理解,但心里还是牵扯鍪乱,毕竟疫情严峻,那么多医护人员感染,又是千里驰援。李云霓在屋子里控制着自己不乱手脚,她把他要带走的东西掂量了又掂量,要实用、要简洁,最后鬼使神差,她把自己去年秋天遵朋友之嘱切晒的橙子皮装成的一个橙子布袋装进亢大风的行囊。朋友寄来鲜橙,说橙子是直接从树上摘下就寄的,不打蜡。吃了橙子皮别扔,可以切碎晾干做个护袋,治疗颈椎最好。果然是她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橙子,橙子皮在厨房切,一屋子的橙香气,闻着真吉祥。沙发上的亢大风当即点评。
轮到李云霓的医院集结救援人员,李云霓积极报名,她的心思急切,恨不能拔腿就走。驰援武汉,她觉得于公于私她都不迟疑。
不用和谁告别,丈夫已经出发,儿子困在另一座城,她想起丈夫那句力气要用在刀刃上的话,不奇怪这戴着口罩的一车人是如此安静。
丈夫比她早去一星期,那一周,只在他到达武汉的第一天给她发了个苹果的表情,那天她看电视,手里握着电话,于是立即回复一个拥抱的表情。往后,苹果会隔两天三天发一个来。她想着电视里每天看到的情景,不敢纠缠,唯回复一个拥抱的表情。一个拥抱,像是要把疲惫的人隔空撑住,叫他暂且有个可停靠的臂弯。
她和丈夫驰援的是同一家医院。她却无从打听他在哪里,更不知哪个白色身影是他,好几天之后,有一天她推着病人疾走而过,看见另一个背影那么像他,却不能停下来仔细辨认确切,擦肩而过,不能停留。
她忙得忘了自己,忘了丈夫。
丈夫出发那天,李云霓看见本单位医生群里讨论医生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数是1372个,等李云霓出发那天,她知道感染新冠肺炎的医生人数上升到1401个。看见那些数字,除了对彼此说“保重”,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就像战士听见前面的枪声,却依然要冲锋,就是这个道理。
李云霓换班下来,就赶紧看一眼手机,这一次,那个红红的苹果在手机里等候她多时了,李云霓喜极而泣,她赶紧发一个拥抱的表情,这次附加了一个红唇。李云霓再一次换班,却没看见手机里的那个苹果,顿感一阵心慌,待了很久,眼泪流了下来,但她必须压抑,她忍住给丈夫打电话的冲动,而一旦她把身体从沉重的防护服里解放出来,她是那么的疲惫,她的双腿好像行走了一万里的路。
在指定给医务人员住的酒店里的那张床上放平身体,把双腿伸直,噢,还有把她像草捆一样捆扎的头发解开,让头发兀自散下来,她觉得整个自己要像烟一般化开了。她努力撑开眼皮,聚拢精神,支起身体,她给丈夫亢大风发出那个拥抱,头跌进枕头,立即陷入到黑沉沉的睡眠中了。
三个月后,李云霓所在的医院奖励在庚子年初参加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医护工作者。当台上走上一群头发如新草般的姑娘的时候大家给姑娘们热烈的掌声和善意的笑声。当长发飘飘的李云霓走上领奖台的时候更大的掌声和欢呼声响了起来,人们像是要在他们头上的屋顶开一扇天窗,把天上的游云拉进来一起欢庆似的。
李云霓的耳边响起几个月前动员会上领导的声音:姑娘们,你们的长发穿防护服辛苦累赘,要剪短吗?剪短。有人回答。要剃头吗?剃。你呢,李云霓护士长。不,我宁愿自己辛苦一点,我不剪我的头发。
李云霓这一会儿觉得长发飘飘的自己能走上这个奖台真好。她能把一个长发飘飘的自己完好地送进丈夫亢大风的怀抱,真好。对了,她还要在下一个秋天再做一个新的橙皮布袋,亢大风说,橙子的味道闻着吉祥。
四月一日
有美食,有琥珀光,有经典电影,有软床,你来不?
她对着手机屏大笑三声,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哼一声:我想想。
三分钟后,她换好装束,踢掉拖鞋,出门了。
她没问地儿,料想和老汪厮缠到这一步,约会地点都不好意思拿心照不宣形容。就像推开一扇你开了半辈子的门,听手的脚的就够。
果然,门在她象征性地敲击了两声后兀自开了。
门背后肯定站着假装浪漫因而越发可笑的老汪。想到这里,她偏不向门后看,径直穿过长长的门廊过道,向里走。身后无声,她快走完那个挂满了复制名画的长廊时突然回头,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动作,想要吓唬身后人,但她的身后空如空气。
她只好回头继续向里走,喊:老汪!
无人回答。与此同时,门“嘭”地在她身后碰上了,像是她的手刚刚离开时带上的一般。她不觉猛地回头,身后依然空无一物。
老汪!她再次朝里喊。
此时她已经站在第一道前厅。老汪有三个可以聚合人吃喝侃的地儿,这算一个。一圈灰布沙发正好嵌在那一块从前建房之初想要用来当水景的地方。“脑子有病的人才想得出来的设计。”她第一次来,老汪指着那个地方对她点评。她今天看见这个地方,忽然想起老汪对那个没有见过面的设计师的轻蔑。
纵然蔑视,老汪倒没让装修工人填平那个长方形的虚拟水池,而是变错误为正确,在改建起居室的时候就势利用,嵌进沙发,客人来了,就在这个像天井一样的地方坐着,坐在那里仰望头顶,屋顶是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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