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历史文本的创造性呈现 兼评新编历史潮剧《绣虎》当代化创作

□ 陶冶

在我国民间的口述历史话语中，曹植七步成诗的故事家喻户晓；在民间文艺的土壤中，展现曹魏兄弟手足相残故事的戏码亦是汗牛充栋。然而，中国传统戏曲中对于曹操和曹丕“白脸化”的呈现方式，使得在民间文化中对这段历史故事的认知带有普遍的“忠奸”符号化偏差。特别是当“拥刘贬曹”在宋元成为民间共识之后，中国传统的民间叙事长期将这一故事定格在“汉贼”对忠良或人才的迫害层面；而脸谱化的叙事策略片面强调了曹丕作为“奸贼”的存在——“奸贼的儿子也是奸贼”——而全然不顾才华横溢的曹植也是“奸贼的儿子”这一事实。显然，到了新历史主义叙事文本极大丰富的今天，这种符号化的认知是不合时宜的。正由于此，我国的许多剧种对这一故事背景做出了自身的改编努力，比如越剧《曹植与甄洛》和京剧《洛水伊人》，不约而同地将兄弟二人同室操戈的悲剧全面虚化为伟大爱情故事的背景。毫无疑问，这种处理方式采用了一种迂回策略，最大程度地回避了问题的核心——兄弟二人在根本上无法调和的权力博弈关系。

然而新编历史潮剧《绣虎》却敢于直面这一历史故事中最为棘手的部分，将表现的中心回归到血淋淋的权力斗争上——而这在中国传统戏曲中长期处于一种表现的困境。才高八斗人称“绣虎”的曹植，面对自己同胞兄长令人发指的赶尽杀绝，除了七步成诗的“才情”之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曹植为世人所仰望的文才，救不了甄洛的命，救不了阿鸾的命，救不了曹彰的命，若非最后时刻曹丕的“宽容”甚至也救不了自己的命。编剧郭启宏近年来诸如《李白》《知己》《杜甫》《林则徐》《司马迁》等一系列作品，几乎都在着力描写一个又一个豪情万丈的才子在封建皇权面前的无力，显然《绣虎》亦如是。该剧不直接以“曹植”命名，而取其雅号“绣虎”，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创作者想要强调，哪怕才气冲天的“绣虎”（曹植）也不得不屈服于不断为权力所异化的“狡兔”（曹丕）。

而导演卢昂则进一步通过舞台效果强化了这一悲剧性力量，甚至在观戏过程中，我们不禁怀疑主角曹植其实只是创作者用来展示权力异化的手段，而真正值得我们悉心体味的恰恰是本与之手足情深的曹丕——如何被这弑杀人性的权力斗争一步一步逼迫到践踏世间一切亲情与人伦的地步。换言之，潇洒浪漫、才华横溢的曹植一直是那个“绣虎”，而取得了王位的曹丕却在一桩桩令人发指、触目惊心的杀戮之后，由“狡兔”蜕变成了“恶魔”。舞台上的历史，终究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但是，真正让人感慨的，不仅仅是曹氏兄弟的悲剧故事被古往今来的戏剧舞台多次呈现，而恰恰是曹氏兄弟的这种悲剧在古往今来的历史现实中反复上演。因此，我们能够在这个潮剧的舞台上看出创作者巨大的艺术野心，一种试图通过强大的艺术表现力促发人们反思的愿望。

我们可以从曹丕身上看到，随着权力的不断巩固，他的安全感在降低，他的疑虑感在增加，任何可能对其权力产生威胁甚至是影响的因素，都会因为这种无法言说的焦虑而得以放大，最终在开启了第一次杀戮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父王立太子过程中的迟疑让他不安却不得不选择隐忍，妻子甄氏的美貌为父亲与兄弟一起痴迷则为后面的弑杀埋下了情感伏笔，二弟曹彰的豪情与武功也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前期为了获得王位越是忍辱负重，则后期被权力异化的爆发力越是强大。而遗憾的是，这一切走进人物内心的戏剧冲突，恰恰是中国传统戏曲的表现短板，创作者的艺术雄心却不得不面对传统戏曲脸谱化“忠奸善恶”的程式化叙事，以及观众基于此产生的极为朴素的二元对立审美。

正是基于对权力扭曲人性进行反思的使命感，导演大胆借用了西方话剧舞台的表现形式，不仅在舞台美术上扬弃了中国传统戏曲“出将入相”的写意性审美，代之以具体实景与道具；并且干脆从根源上铲除了脸谱化扮相的二元对立，代之以话剧舞台上常用的写实性服装与化妆。不仅剧中出现了大段莎翁式的独白，而且曹植满心愤懑的对天诘问，甚至可以由后景的曹丕与曹操以一种间离效果来做出回应。另一方面，为了补足中国传统戏曲在人性表现上的先天性缺失，导演反复使用了悬置于舞台上的重重门栅，通过它们的翻转与错落，幻化出宫廷之门与囚牢之门，同时也象征着权力之门与人性之门。门栅的穿梭伴随着光影的变化，投射在人物的脸庞上，外化出人物复杂而难于言表的内心情感。于是，我们不禁感叹，这充满想象力的当代表现形式，就是为了呈现创作者对人性异化主题的当代阐释，而这样的表现形式，既然莎士比亚用得，布莱希特用得，那么今天的潮剧也一样用得。

在编剧与导演的创造性引领下，演员对《绣虎》的演绎堪称精湛。梅花奖得主林燕云以女小生的方式，将曹植作为一个道德与才华双重完美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而老生林武燕更是最大化地在潮剧舞台上呈现了无法用脸谱展示的人性蜕变。老生李四海所饰演的曹操更是成为了一个贯穿阴阳两界，笑看风云跌宕的“神”，一句“因为你不是我”，不仅解答了曹植的道德疑惑，更是为曹丕一步一步变成自己设定了带有宿命论性质自我的预言。过往戏曲舞台上强调的曹甄爱情主题，被无情地虚化为家国情怀背景下的误解与妒念，而最终成就的是王美芳所饰演甄皇后的杀身成仁。此时，兄弟二人的人格风貌以及观众对其的道德评价，在导演扬弃了脸谱扮相的一刹那便已失却了意义。演员的表演呈现给观众的恰恰是二人互为镜像，照射出彼此内心的纠结，进而建构出权力残暴与诗性光辉之间的“二元对立”。这个以艺术审美战胜人性沦丧的高潮，无疑是创作者们对人的异化这一永恒主题最具有浪漫主义的回答。

这是一场传统民间文艺对历史的当代阐释，这是历史集体记忆的地方化再造，可以想见的是，伴随中国传统剧种与时代的相遇，这种再造势必在精品化的道路上永不停歇。

（作者为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兼任中国电影家协会网络电影工作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高校影视学会影视评论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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