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道歉”背后 有人质疑郭敬明、于正“危机公关” 业界更看重事件带来的积极意义

简仁山绘

连日来，郭敬明、于正深陷舆论的旋涡。

“对不起，我做了非常不好的示范，请大家以我为戒，拒绝抄袭，尊重创作。”2020年12月31日凌晨，作家郭敬明发微博向小说《圈里圈外》的作者庄羽道歉。这一天，道歉的还有编剧于正。

在正式道歉往前10天，超百名编剧、导演、制片人和作家联名发起了抵制公开信，矛头直指郭敬明和于正，并重新提起他们当年在法院判决后仍“拒不道歉”的旧事。

这场风波暂且告一段落，尽管有质疑声音，认为二人道歉的驱动力之一是舆论压力。业界却更为看重事件本身带来的积极意义。影评人谭飞认为，应将此视为一个良性示范的开始。

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下称“文著协”）总干事张洪波称，近年来国家高度重视版权保护工作，出台了一系列加强版权保护的措施，公众的版权意识逐渐增强，让“抄袭者”“剽窃者”越来越无所遁形。无论政府部门、相关机构还是公众，对版权在国民经济当中的影响地位以及对版权保护的认识，都在逐渐提高。

南方日报驻京记者刘长欣记者刘奕伶

实习生黄雨欣

从15年到10天

从抵制声明发布，到郭敬明、于正道歉，一切在10天内发生。但郭敬明的这句“对不起”，让庄羽足足等了15年。

2020年12月21日晚，111位编剧、导演、制片人、作家的联名信发布。此时郭敬明正在为新电影的宣传跑路演，路演中没有谈及此事，对于记者的采访诉求也没有回应。

很快，本该在12月26日播出的节目《我就是演员3》新一期延播。该节目由于正担任导师，业内人士普遍认为停播与上述抵制声明有关。

12月31日零点，郭敬明突然发长文向庄羽道歉。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承认《梦里花落知多少》抄袭了庄羽的《圈里圈外》。

10个小时后，于正也发布道歉微博，随后宣布退出《我就是演员3》，“潜心回归创作”。并称面临平台、投资方等一系列的赔偿。

远在15年前，郭敬明由于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剽窃庄羽的《圈里圈外》，侵犯著作权，被判经济赔偿20万元。

郭敬明在道歉声明中写道，法院当时做出了判决：赔偿庄羽女士20万元；在《中国青年报》上公开道歉，或者直接将判决书内容刊登在报纸上。“在律师问我选择写道歉信还是刊登判决书的时候，年少轻狂的虚荣和抗拒让我选择了逃避道歉，以直接在报纸上刊登判决书来履行法律惩罚。”

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天泽娱乐法创始人郑小强认为此说法是“混淆是非”。他提到，法院判决的判项不会有“将判决书刊登在报纸上”的选项，“法院是在对生效判决强制执行未果后，才将"将判决书刊登在报纸上"作为替代执行手段”。

在被判定抄袭后的第2年，郭敬明进入中国作家协会，并三度登上中国富豪作家榜榜首，后来凭借《小时代》四部曲电影系列赚得盆满钵满。

相似的剧情也在于正身上上演。6年前，于正由于《宫锁连城》剽窃琼瑶的《梅花烙》，侵犯著作权，被判经济赔偿500万元。此案第一次开庭审理时，超百位编剧签署联合声明，呼吁保护原创。

行业的抵制和侵权案的败诉，都没能促使于正执行法院判决进行公开道歉。后来，他在2018年制作出年度爆剧《延禧攻略》，成为各大视频平台、综艺节目的红人。

作为上述抵制声明中的签名者，编剧韩锦昆仔细比对了两人的文案，“他们的文案很相似，都说当初因为什么原因不敢去道歉，那为什么现在敢了？”他认为此番道歉“带着很强的目的性”。

郑小强同样认为，二人道歉的驱动力之一是舆论压力，“如果这次当事人和公众仍没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手握众多待播、待映影视项目的他们可能面临事业上的重创”。

但受访的谭飞、编剧宋方金，以及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秘书长杜红军，更愿意相信郭敬明和于正是真诚的。谭飞说，“以前他也有营销需要，但从不敢道歉到站出来道歉，无论如何也是一个进步。”

资金和平台的宠儿

他们清楚受众要什么，有很好的商业嗅觉，受资本和平台欢迎，但资本不一定是对的。“抄袭者不应该成为榜样。”宋方金说。

多位受访编剧提到，这次他们想要集体发声的导火索，是近来两人均登上表演竞技类的节目：郭敬明连续两季在《演员请就位》里担任导师，于正担任了《演技派》《我就是演员》的导师。

“他们在台上说，要对这个行业保持敬畏，很多人会觉得这是"黑色幽默"。这也刺激了不少业内人士，伤害了创作者的自尊——对行业最不敬畏的，就是这些抄袭者。”谭飞说。

韩锦昆的不满在于，像《演员请就位》这样的表演类节目，外界的关注点却主要放在了“郭敬明和尔冬升吵架”上，“没有演技的流量小生，最后能进前9名，而有演技的人，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

此事也映射出业界对“唯收视率论”“唯流量论”的反感。

宋方金说，公开信的诉求之一是，不希望行业、节目平台或娱乐媒体丧失社会责任感，郭敬明和于正不应该作为导师或榜样的形象在综艺节目里出现。

“资本和平台剥夺了内容生产的话语权。”编辑汪海林撰文称。

在谭飞看来，于正和郭敬明俨然是演艺圈的“成功学”标准范例，他们清楚受众要什么，有很好的商业嗅觉，也是最受资本和平台欢迎的一种人。

但是，资本追捧的不一定是对的。谭飞说，“如果有抄袭劣迹的人被封为"导师"，孩子们会觉得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抄袭行为是正常的，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青少年对于这二人不但未受任何影响反而因此更加走红感到困惑和迷茫。”郑小强持相同的看法。

杜红军说，这次这么多编剧发布抵制声明，是出于行业的正义，联合抵制发起者们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和阻力。

韩锦昆所在的一个微信群里，一众编剧近日就此事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讨论。有人说，资本市场认郭敬明和于正，“人家至少现在能挣钱，能养活一帮人，为什么要抵制人家？”反方说：“黑社会也养一帮人，难道就不制裁他们了吗？”

“还是要有一个最基本的是非观。”韩锦昆强调。

抄袭举证难、维权难

被侵权的普通创作者，往往因为缺少资金和专业技术人员的支撑，导致举证难、维权难，即便维权成功，最终获得的赔偿也不高。

近年来，网络电影和网剧风生水起。据韩锦昆观察，“很多作品就是在"扒"，扒过去的片子，扒香港的片子，扒国外的片子”。

在编剧界，也有创意或是故事大纲被“拿走”，却因缺乏证据，最终只能哑巴吃黄连的情况。韩锦昆举例说，与朋友分享的创意被别人用在电影里，故事核心和人物塑造都与他无关，只用了这一点创意，“你没法说，也没有证据”。

“一直以来，许多人维权积极性下降，最主要原因就是成本高。”郑小强说，从发现有人侵权到固定证据、从与剽窃者交涉到无奈诉诸法律、从起诉审理到判决执行完毕，想达到一个预想的结果，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其间会涉及到复杂的举证，以及很耗费时间精力的比对等事宜。

这需要熟悉影视编剧行业的人来参与其中，来辨别哪些桥段、故事情节、人物设计相同或相似。

以“小说《锦绣未央》”侵权案为例，2016年，有志愿者爆料，电视剧《锦绣未央》原著小说《庶女有毒》涉嫌抄袭200余本小说。

“志愿者拿调色板比对出来了”，张洪波当时和著名编剧汪海林、余飞等人一起在北京见了志愿者——网上有一群读者自发组成团体，专门研究《锦绣未央》的抄袭，也拿出了对比调色板（对抄袭内容逐条分析），他很震惊，“那绝对是剽窃”。

同年11月，12名作家将《锦绣未央》原著作者周静（笔名秦简）告上了法院。为了保证作家们有足够的资金打好12场官司，汪海林和余飞带头发起三次众筹，才让官司得以顺利进行。最终法院判赔所有作家约60.4万元。此案中，大多数被侵权人没有参与起诉，原因无非是涉及到时间、精力，还有资金不足的问题。

被侵权的普通创作者，往往因为缺少资金和专业技术人员的支撑，导致举证难、维权难，即便维权成功，最终获得的赔偿也不高。“普通作者很难向影响力比较大的影视作品、网络游戏维权。”张洪波说。

普通创作者向影响力较大作品和作家维权的后果之一是，或许会遭受其他不公正对待。庄羽当年维权时，曾遭受郭敬明粉丝的污蔑。“互联网上，到处是对我的羞辱、谩骂和攻击。”庄羽曾在节目里提到。

“公众容忍度越来越低”

抵制声明发出后，有人爆料，郭敬明在某综艺节目录制现场被紧急叫停。这回，过往追捧他的平台和资本保不住他了。

“公众对于抄袭剽窃的容忍度越来越低了。”郑小强说，随着网络科技的发达，抄袭剽窃更容易了，而发现抄袭剽窃也更容易了。因此，就有了越来越多的维权交涉和维权纠纷。

他认为，道歉举动本身以及引发道歉的事件，都有积极的意义，“明确了是非对错，彰显了道德与法治的力量，正义终将到来”。

这也折射出社会信用体系、失信惩戒机制的日趋完善。

新修订的《著作权法》将于2021年6月1日生效，其将著作权侵权法定赔偿的上限提升至500万元，这是著作权法颁发30年来赔偿限额的重大突破。

本次修订还引入了惩罚性赔偿，对“故意侵犯”著作权或者与著作权有关的权利，情节严重的，可以根据权利人实际损失、侵权人的违法所得或权利人的权利使用费的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确定赔偿数额。

2020年11月16日，最高人民法院出台《关于加强著作权和与著作权有关的权利保护的意见》，提到依法加强创作者权益保护、大力提高案件审理质效、适用惩罚性赔偿和支持合理维权费用、要完善失信惩戒与追责机制等措施。

张洪波提议，进一步推进版权社会信用体系建设，将恶意侵权人列入著作权侵权失信“老赖”人员名单，法院可以向有关部门发出司法建议函，建议取消侵权人的荣誉、降低甚至取消其职务、职称，建议出版机构、影视机构、媒体、投资人、高校科研机构谨慎与他们合作。

“行业可考虑建立动态的红名单、白名单和黑名单制度，限制黑名单人员在行业内的发展合作机会。”近日，电视界职业道德建设委员会成立，郑小强为委员之一。他建议，对于拒不履行包括赔礼道歉在内的法院判决的侵权者，放弃采用登报替代执行的方式，而直接依法采取限制出境、在征信系统记录等其他措施，让侵权者在信用社会寸步难行。

2020年12月31日，郭敬明道歉后，庄羽提议一起成立反剽窃基金。新浪微博公益关注到这一倡议后，主动联系了文著协、有关当事方以及有关机构，希望以文著协为主体，成立“反剽窃基金”，开展著作权法宣传普及、个案维权，奖励维权个人和机构。

张洪波告诉记者，国家版权局非常支持以文著协为主导，推动设立“反剽窃基金”。当年声讨《锦绣未央》的几位志愿者，明确表示参与文著协发起的“反剽窃基金”的运作。

在张洪波看来，设立“反剽窃基金”，吸引相关热心机构和个人进行捐助，邀请专业技术人员和专业版权法律人员来设定甄别抄袭剽窃的标准，有利于解决当下被侵权人举证难、维权难的问题。

1月4日，庄羽微博称正在与郭敬明方对接基金事宜。但有权威人士分析，未见郭敬明本人的积极推进态度和举措，郭敬明成立“反剽窃基金”的诚意或显不足。

策划：邵一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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