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版本的《山海情》（2）

交学费。直到如今我都不喜欢吃花生，总让我想起火辣辣的日头和又干又疼的手。

2.成为果农

2000年前后，村里开始推广种果树。以前的麦田、玉米地，都栽上了树苗，坡上、沟里原本的花栎树也被砍掉，种上果树。前三年果树没有收成，庄稼又不让种，村里的人很多填不饱肚子。有的偷偷毁了树，种上麦子，又被村干部发现，再被推掉种树。直到几年后有了收成，村民的抵触情绪才逐渐缓解。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村里人不再养鸡鸭鹅猪牛羊，其他地方的人来我们村走亲戚也把礼物换成实用的米和面。

为了方便运水果，村里修了一条宽宽的水泥路，路两边栽了两排常青树；为了储水浇树，小河两岸被水泥沙砌了起来，河上还建了小水坝，河道宽敞了许多。可是院子里没有来回奔跑的鸡，河里没了游来游去的鸭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们村的支书，因为带领大家种果树脱了贫，一度成了新闻人物，当上了省人大代表。村里人私下给他取了名字——老一，对他的评价也两极分化，拥护他的人觉得他是村里的救星，反对他的人觉得他是村里的祸害，把钱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3.小学时光

村里有个小学，我和哥哥们都是在这里上的学。我上学的时候，整个学校有五六十个学生，包括学前班和一至五年级，人数多的年级有十三四个学生，少的只有七八个学生。学校的老师大部分都是本村或附近的，除了校长和一两个老师有正式编制，其他的都是代课老师。我3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到了5年级又成了我的数学老师（没错，我的数学真的是语文老师教的）。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个年轻的女代课老师，不仅长得漂亮，穿着也很时尚，在我们眼中的地位简直不亚于现在娱乐圈的女神范冰冰。平常我们和老师一起回家，说说笑笑非常融洽，但期中期末考完试那几天，大家自动地和老师分开走，以免成绩太差被责骂。

学校屋檐下有个大钟，老师轮流负责敲钟，有时候老师上课太投入几个小时都不敲钟，有时候又忙着下棋或者跟其他老师聊天，课间休息可以玩上40分钟。校园里有个旗杆，是用西河竹园里的竹子做成的，一年到头直直地站在那里，裂了就重新砍一个，反正一个学期也升不了几次旗。当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帮老师收麦子，一大早骑着自行车，车上别着前一天晚上已经磨得锋利的镰刀，风风火火赶到老师家。烈日当头一个个弯腰低头挥动着镰刀割麦子，比在家里干还起劲，生怕落到其他同学后面。天是蓝的，麦子是黄的，我们的脸是红的，连平日严肃的老师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收割完在老师家饱饱吃上一顿，高高兴兴地回家，一个上午都不用上课。

我们平时没有体育课，春天去坡上帮老师采茵陈，挖黄花苗（蒲公英）、芦苇根、茅草根，带回学校老师煮一大锅三根汤，每个学生都能喝上一大碗；秋天到坡上砍树墩捡松球，拿到学校当柴火。学校从三年级就要上早自习，早上五点多到校。冬天天太冷，到得早的学生负责生火，等天亮的时候火已经烧成了炭，学生和老师围坐在火边，边烤火边读书，会背的站到老师旁边背完，放学后蹦蹦跳跳回家，不会背的就留在学校继续读，不能回家吃饭。有时候我们还会带上红薯，埋在火里烤，等到放学的时候刚好熟，掰开后的红薯冒着热气，整个教室都弥漫着香甜味。

我们的老师虽然没有电视剧中的白校长那般境界，但他们拿着微薄的工资，一边务农一边竭尽所能地把我们教好，他们和白校长一样伟大。如今学校的房子虽然还在，但已经改成存放水果的冷库，村里的孩子只能去几公里外的学校就读，三年级就住校，每周回家一次。现在回想起来，我何其幸运，拥有这样一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如诗如歌般的小学时光。

4.村里的话事人

电视剧中男主角马得福负责的两大工程——吊庄移民和整村搬迁的成功开展，他爹马喊水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就不得不说说农村的社会关系了。

在我看来，目前的农村还保留着乡土社会的运营逻辑，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和处事标准，外部的政策乃至法律在村里的这套规则逻辑下，经常是失灵或失效的。在农村往往以姓氏为单位聚居，一个村子至多三四个大姓，姓是村里最显著的标识，张家和李家的矛盾，很有可能升级成张姓和李姓的矛盾。村里人最在意的要数宅子和坟地。同胞兄弟因争夺宅子反目成仇，街坊邻居因为宅基地尺寸、出水问题大打出手，都屡见不鲜。坟地更加敏感，A家的祖坟在B家的地里，不管B家愿不愿意，A家有人去世都可以理直气壮把人埋在B家的地里。还有葬礼上落棺的时间，墓地的方位、朝向，迁坟，都是关系家族各房利益的大事，一点都含糊不得。

村里有矛盾的时候，就需要一两个话事人出面调解说和。这类人往往精明能干、通情达理、口齿伶俐，又对村里的人和事非常了解，他们对内能让族人信服，对外能代表整个家族发声，是整个村里掌握着话语权的人物。到村里办事找到他们，事儿就成了一大半。

我六叔就担当着这个角色。2008年温家宝总理到我们县考察，正在地里剪树的六叔被叫到县里，在总理面前随口编出一段顺口溜，说得总理连连点头，这成了六叔的高光时刻，逢人都要讲一遍。如今，村里婚丧嫁娶大都由他主持，婚礼上的坐次排位，葬礼上的各项议程，都由他说了算。记得5年前我结婚，六叔作为送亲代表在我老公家发言：俺们这闺女从小在外上学，不懂礼数，到了咱们这儿，不对的地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当自己闺女一样……听得我哭笑不得。

5.男孩女孩

重男轻女是农村极为普遍的现象，这种观念甚至已根植于农村人的意识里。早些年计划生育特别严的时候，村里人第一胎生女孩的，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孩就流掉，或者生下来后送人、溺死、遗弃，直到生下一个男孩为止。

女孩早早辍学务农、打工供哥哥或者弟弟读书的也不在少数。我三爷家三个女儿学习都不错，但为了供两个儿子上学，三个女儿都辍学回家务农。两个儿子毕业后留在县城工作，一年回去不了两次，反倒是嫁得近的女儿经常回去照顾两个老人。村里另外一家三儿三女，其中两个儿媳妇都是拿自己的女儿换来的（我们当地叫换亲）。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不继承家里的财产，也不承担赡养服务的责任，这是农村默认的规则。村里的老人跟着儿子生活，帮儿子干农活、带孙子，任劳任怨，有个头疼脑热的，照顾他们的往往是嫁在附近的女儿，逢年过节买东西给钱的也往往是女儿。那些没有女儿的，幸福不幸福只能碰运气。这几年村里的女孩很多出去打工，纷纷嫁到县城、外地，男孩找媳妇成了大难题，大龄剩男一摸一大把。村里的老人家说是村支书找人挖山坏了风水，却不知是长期重男轻女种下的恶果。

6.村里的水花

电视剧里的水花，总让我想到村里的大奶。跟水花的聪慧善良、轻声细语完全相反，我大奶是个小眼睛、塌鼻梁、大嗓门、佝偻着背的老太婆。但大奶的经历比水花更曲折：她先嫁给了我二爷，过门没几年，二爷不待见她，就跟二爷离婚带着孩子改嫁到村里另一家，没过两年孩子和丈夫相继得病死去，她又抱养了一个女儿。女儿出嫁后，她又一手带大了两个外孙女，直到她们上小学才回到自己家。

如今老太太将近90岁，一人住在河对岸，每天只吃早上和中午两顿饭，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去坡上种地（自己开荒），晚上七八点就上床睡觉，身体硬朗，用她的话说“从来不知道药是甜是酸”。村里哪家有事，她主动上门帮忙打杂，却从不吃别人一口饭；村里嫁闺女娶媳妇，她从不去凑热闹，她说自己命不好，怕进屋碰了东西把晦气传给刚结婚的人。

每回我和二哥回家，她老人家总会背着双手笑眯眯来到我们家，兜里揣着十几个土鸡蛋，让我妈炒了给我们吃。我每次回去也喜欢到她那里坐坐，一过去她就去里屋拿吃的，把过年过节别人送的糖、果子，抓一大把往我口袋里塞。大奶的房子被一大片竹子围绕，门外放着旧凳子、破篮子，河边晒着从坡上采回来的蘑菇、草药，一群鸡东啄啄西看看，碰上母鸡下了蛋，在人面前咯咯哒咯咯哒唱上半天。这里是整个村子变化最小的地方。

大奶是村里我最敬佩的人，虽然孤身一人，却活得清醒而豁达、自尊又刚强。明明拿的是苦命丫头的剧本，却演出了大女主的模样，希望她老人家长命百岁。

最后，感谢我妈在35年前收养了我，还供我上了大学，她真不容易，她真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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