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针锋相对时,我就成了最尴尬,受伤害最深的那个人!所有的苦,所有的痛,像漫天的雨,将我淋湿浇透,东奔西突,左逃右窜,却无任何遮蔽之物,没有躲避的可能。
这个异常冷清的除夕,因这面断镜,我依稀看到母亲毫无伪装的爱孙女之心。
本已被我丢进垃圾桶的那面断镜的塑料盖页,又被母亲捡了回来,执意要把我手上的镜子拿去,自己动手,将之扣在镜后,以保持镜之完整。
她说:“我来。”
之前,母亲已用双面胶绕镜一圈粘过,再这样处理,不但影响使用,镜子被无情地分割成上下两层,怎么照都觉得别扭,而且还很容易脱落。见母亲如此执着,便依了她,帮她处理好断镜。
我说:“还是我来吧。”
我将盖页倒扣在断镜背后,再用透明胶沿四周粘牢。因为胶透明,并不妨碍照镜子。母亲拿到已然亲密地贴在一起的断镜,像个抢到糖果的孩子,开心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母亲坐回她的小方桌前,打开老年音乐播放机,一头沉入她的戏曲世界,咿咿呀呀声中,我由那面断镜,联想到了一部电影。
1996年初夏,我在赣州市区电影院看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是《断箭》,由吴宇森执导,是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出品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美国大片,就像初观万花筒,印象深刻。电影故事很简单,飞行员迪克斯劫持两枚核弹,他的好友希尔中将联合公路女警泰莉小姐,齐心协力将核弹找回,从而化解了一场惊天危机。弥盖这平淡无奇的情节的,是震撼的电影特效。
原来,电影还可以拍成这样,把习惯了露天电影的我惊得找不到北。
时隔25年,突然想起这部电影,只因母亲极为珍视的孙女送给她的一面梳妆镜,断了,现在,又被我黏合在一起。
“断”字是时光的黏合剂,让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有机地融合在这天下团圆的除夕夜。
电影和人一样,都是站在不堪的现实,向着美好进发,开始都不顺,过程很艰难,结局大团圆。
断箭,费尽千波万折,终能找回,化险为夷,那么断镜在手,我能让这个天缺一角的家找回曾经亲亲融融的氛围,祖孙俩化干戈为玉帛吗?这个家自一分为二后,“亲情缺失”这口难以下咽的人生苦酒,会在时光呵护下,变得甘醇飘香吗?
也许,明天就好啦。
如若真能变好,不亚于幸福从天而降!等明天——新年第一天,我决定去买块与断镜同型号的镜子,挂上门楣,驱邪纳福。
在我老家陈坊,有个渐近消失的风俗:挂门镜。
哪家若是碰上灾祸、疾病,过年的时候,趁贴春联的当头,把一面镜子挂上门楣,以期逢凶化吉,趋利避害。
若真如此,学生赠与我的春联,我得亲自改一改:金鼠逝去,往事不堪越千年;玉牛镜来,明天晴空祈双福。横批:时来运转。
一面小小的门楣镜,收纳了我童年挥之不去的恐惧,那些知名不知名的凶,以及已知未知的害,经那面镜子一照,无形化有形,暗质呈光亮,惊耀人眼,惊慌人心。
多少次,小孩子搞恶作剧,佯装一同玩耍,引你到门框有镜的人家,欢天喜地,突然指着镜子,大喊:“妖魔鬼怪,全出来啦!”骇得人群作鸟兽散。而我偏偏不跑,独立门前,别人怕啥,我看啥,在那高悬的镜子里,看到一线明晃晃的蓝天,几朵施施而行的浮云,以及摇曳不定的枣树枝。哪怕是避害,门镜所照,依然是隐匿于凡尘俗世的小美好。
往事浮心尖,像咖啡上的奶昔,漂成沉香的白。
年夜饭开席,我对母亲提及挂门镜的事,她勃然大怒:“咯系什咯日子,哇年事(东乡方言,意为:今天是什么日子,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对于风俗,我还只是蜻蜓点水般,认识浅浅,只好作罢,赶紧转移话题,不再提这事。在母亲看来,哪怕祖孙断绝往来,也够不上挂镜的灾祸。
真正的灾祸,是人不能承受之重。在故乡,须挂门镜的情形,亲人断绝关系显然不在其列,诸如壮年得大病,儿童早夭折,飞来横祸等等,才是。
镜啊镜,竟有这么多讲究。
对镜贴花黄,是花木兰;对镜嚎啕哭,是我六岁时的女儿。
女儿刚上小学不久,有一天,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疯狂对骂,夹在中间的我,左右为难,两边不讨好,也无暇顾及女儿,任由她一个人呆愣在客厅沙发。那个家,时不时要闹这么一场,爆发一场恶战,我早已心力交瘁,深陷绝望里。
家庭矛盾就是这样,来时猝不及防,去时水波无痕,而心里,平添一道隐秘的伤痕,只好由时光来修复。而时光也有无力时,一个完整的家就那样解散在2018年的凉风里。
秋夜,蝉鸣蝉歇,燥热难耐,也许是下午气怨没有发泄完,孩子她妈又跟我大吵起来。女儿不再像白天那样呆愣无助,主动跑过来劝架,几番劝阻,无效。她一个人躲进卫生间,嚎啕大哭,声声如冰刀,让我有揪心的疼,刺骨的寒。女儿痛苦得不知所措,边洗漱,边哭泣,其容之哀,其貌之怜,让我永远难忘,任何时候想起,泪都控制不住,直往心里流。
看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稀里哗啦,心里真不是滋味,我适时住口,不再恋吵,转而去安慰女儿。
我哄劝道:“小宝不哭,爸爸妈妈不吵了,没事了。”
见我过来,她满嘴牙膏泡泡,手执牙刷,对着我说:“上午你们跟奶奶吵,晚上你们又吵,天天就知道吵架……”
一番哭诉后,冲着镜子,发出与她那个年纪完全不符的惊世之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孩子虽小,但你永远无法预料,在那小小的心里,到底住着一个怎样可爱、可敬,甚至可畏的灵魂。
小小年纪,怎么会,怎么可以发出这样的质问?大人们到底有多少怨,多大仇,舍得让这小小的孩童经历如此苦痛,让心灵瞬间成熟至让人不可思议,心痛不已的地步?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没有大难,也各自纷飞,不回头,留下雏鸟孤苦无助。人到中年,双脚走路千万步,终于还是走到荒唐路,无耻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直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那个晚上女儿怎会说出那句深奥的话来,像一位深沉的哲学家。尤记得,发出这一惊世之问的,是梁漱溟的父亲梁济。
1918年11月7日,梁老先生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决心离去,出门前,冲年仅25岁的儿子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梁漱溟坚定地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梁济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能好就好啊!”
这是他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和梁漱溟一样,我也相信世界会一天比一天好,所以,一直默默站在女儿身后,安慰她,呵护她,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父女之间,会过早地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物理距离。
这个世界,一日一日往好处走,未来定会朝更好处去,但我的世界呢?亲人之间的不解,斗气,愤怨,冷漠,直至疏远,搞得一地鸡毛,落得一无是处!
旋涡中的主角——我的母亲越来越活在自己的世界,乍一看是活得超然,其实早已糊里糊涂,万事不挂心,置身事外。
她只是一个仅念过初小(小学二年级)的农村妇女,2008年,因患脑瘤,还做了开颅手术,吉人天相,没落下严重的后遗症,但终不敌岁月侵蚀,脑子一点点被时光蛀坏,空余凌乱而忧人的思绪。
如今,母亲已届75岁高龄,生活尚能自理,已相当不错了,错就错在,我没能有效地居间调停,以致祖孙矛盾无限扩大,一把无端的恨火,将亲情之美好,焚毁殆尽。
但我相信,母亲对着被我黏合好的断镜,心里一定在想:“世界会好的,明天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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