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坚毅 □黄海蛟

我母亲七十六岁就去世了。她劳碌一生，吃苦一生，颠簸一生，受尽别人的白眼一生。然而面对这一切，她显得十分坚毅，从来不会产生悲观思想和情绪。我是长子，母亲大约二十岁就生了我（今年我已八十九岁），所以对母亲一生的生活经历了如指掌。

母亲出生于东江河边横沙村的一个大家庭，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排行第三。她的父亲很有文化，据说还参加过清末的科举考试，后来被举荐当了水口乡的乡长，尊贤敬能，积德扬善，家教很严。我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她也是我外祖父的爱女。外祖父为什么把这个爱女许嫁给我父亲？因为他们是邻村，相隔仅三里地左右，我父亲为人老实，外表比较出众，家庭经济状况在村中居于中等水平，正适合外祖父不愿把爱女远嫁的想法。

我父亲喜欢看村民在晚上聚众赌钱，看得多了，自己也上了瘾，经常与赌钱者一起参加赌博，不久把家里的田地都输光了，连房子也抵押给有钱人家，无奈，只好到佛山去打工，一去就达六年。在此期间，同村共巷的许多妇女都劝我母亲反夫（改嫁），我母亲却坚定地说：“哪能这样？老公外出打工，把家庭交给我打理，也是认为我信得过，我就应当直起腰，把担子担起来，哪能做没良心的事。还有，我不能败坏我外家的名声。”

话虽然这么说，但没田没地，两母子经常挨饿，我外祖父看见这种情况，便长年累月给予周济，所以村里人便编了一个《顺口溜》教小孩来调侃我们。这个《顺口溜》唱的是：“同善仔，畀阿凡来使，还要给阿凡养伢仔。”（我外祖父名同善，父亲名金良，亦叫金凡）这个 《顺口溜》对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所以数十年来我都不会忘记。

既然没有田地可耕，当然就没有禾秆可作燃料，而燃料是每天煮饭必需的。面对这种情况，我母亲便经常要到远离我们村十多华里的谭头山南峰去砍柴，常常砍多了又不愿丢弃，要忍耐着挑回来，邻家的人都会到半路去接肩，母亲因为我年纪小，每次都必须自己一人把柴挑到家里。抗战前，广东省省长陈济棠在平潭办了一个糖厂，同时种了近百亩的甘蔗。惠州沦陷时，日本鬼子把厂子和甘蔗放火烧了，母亲每天便去那里斩那些烧焦了的甘蔗回来作燃料，别的妇女一天去斩一次，我母亲却每天去斩两次。那个蔗场距我们家十多华里，一天两次来回就是40多华里，其苦累是可想见的。

惠州沦陷期间，一次，日本兵入村扫荡，群众争先恐后逃进教堂去避难，一时间教堂内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迟了一步，很难挤进去，母亲把我顶在头上从人群肩膀上爬进去，而她却站在门外担风险。再者，跑到邻村，无厨房、无锅灶，三餐怎么办？，母亲每天都乘夜走回自己家里去煮饭带给我和妹妹充饥，途中要经过许多墓地，那里往往飞舞着许多萤火虫，群众传说那是鬼的眼睛，令人心悸。母亲却说：“自古有言，人穷力出，山穷石出，只要壮着胆子，什么鬼也会退避。”何等坚强！

我父亲出外打工几年，备尝人间的甜酸苦辣，回来后学人做油豆腐卖，这种豆腐每块做成两寸左右见方，出卖时用炭炉熬着，可以即食，投圩（赶集）人很喜欢。有时投圩人少，卖不完，这样，就要挑着去巡村叫卖，往往要走六七个村子，几十里路，所以晚上要到深夜十二时后才能回家。母亲晚上待在家里不敢睡，怕父亲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等父亲回到家，还要烧热水给他洗澡，因而经常要到午夜过后才能睡觉，天还没亮又要起床帮助父亲磨豆腐，一天睡觉时间仅三、四个小时，接着又要白天劳作，连邻居妇女、青年都不断表示同情，母亲却坚强地说：“凡人，凡人，做人哪有不烦的！”

母亲去世几十年了，我也89岁了，许多世事都忘记了，更不必说年青时熟读的《四书五经》了，但母亲的辛劳、刚强与坚毅，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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