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河

朱文彬

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佛山市小小说学会副会长，顺德小小说学会会长，著有小小说集《树生桥》《伏波桥》，在《短篇小说》《芒种》《黄河文学》《时代文学》等刊发表近百万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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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条河，奔流不息是我的命。要问我从哪里来？我从雪山来，我从森林来，我从湖泊来，我从天上来，我从地底来……歌里不是唱么，万涓成水，终究汇聚成我！一经上路，永不止息，奔流到海不复回。我活蹦乱跳，在山谷幽涧里穿行。礁石说，嘿，你给我洗澡，爽！沙粒说，来，我们捉迷藏，好玩。月亮说，哇，原来我这么美！桃花瓣儿说，耶，我们一起去旅行。一路上，我给松鼠弹琴，给山林唱歌，为蝴蝶照相，给峭壁拍掌欢呼。我还与鱼儿嬉戏，和水草跳舞。我开出万千朵的花，漾出万千层的笑——我怎么也说不出心中有多畅快。我是一条河，我奔流，我快乐。我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作为一条河，我义无反顾。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头扎了下去。那是万丈悬崖，我粉身碎骨，化作亿万飞花溅玉，极速坠落。我大吼一声，声震山岳，响遏行云。我不服输，我不能死。我的碎片齑粉又汇聚在一起，我的身躯更加强壮，我的内心更加温柔。是的，我是一条河，谁也阻挡不了我奔跑的灵魂。瀑布上空升起了彩虹，我的心中装满了七彩的梦。我的不安和忧虑来自于一道不断长高的坝。它要干什么？把我拦腰斩断？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满腹忧伤。如果，我被截断了，我还是河么？奔流不息是我的命，把流截断了，我的命，也就绝了。我是一条河啊！我不要做一个湖，不会奔跑的湖。大坝筑成了，蓄满了我的泪。可是那一天注定是幸福的一天。开闸的那一刻，我被引进了黑乎乎的山体里，一头扎了下去，我又复活了，我狂喜地撞击着一个叫水轮的机器，恣意地欢叫。我冲出了山体，又在大山沟里一级一级地、一次一次地撞击水轮。就这样，我和水轮谈起了——恋爱，唔，还生出了，生出了电宝宝。电宝宝呢，点亮了黑夜，点亮了城市、乡村，点亮了世界——我真是太幸福了！我找到了我的价值所在。我不仅能回报我的母亲——大自然，我还能为人类、为世界作出贡献，夫复何求？我是一条河，一条奔流不息的、有价值的河。我欢快地奔向乡村，奔向城市，奔向大海。我滋润了水草，灌溉了农田，我喂饱了牛羊，带走了污秽。我养育了鱼虾，丰美了庄稼，润泽了乡村。我陪男娃女娃们游泳、嬉戏，哦，还有摸鱼、抓虾、打水仗。我是一条河，一条幸福的河。幸福久了，是不是就不懂得珍惜？我的烦心事接连而至。屎尿往我身上倒，死猪死狗往我身上扔，垃圾废物源源不绝，污水日夜不停地往我身体里排。我脏了，我臭了，久而久之，我成了人人避之则吉、掩鼻而过的臭水河。我难过，我悲伤，我愤懑。好想，找人好好谈谈心。可是，谁人理睬我？借着森林被滥伐、水土流失的余怒，我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人类，你该读懂了我的心思？可是没有。而且愈演愈烈。鱼虾早没了踪影，牛羊也不喝一口，男娃女娃们长成了大人，只残存了依稀的记忆。我，还是我么？这样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终于，我被填平了，我被人类杀死了，活生生杀死了。我死了，身躯里没有了流淌的清流，塞满的是污秽、瓦砾、碎石。我窒息而亡，我迈不动我的脚步，我就这样死了，奔流不息只是我的梦——我的命，绝矣！可是，他们杀死的是我的躯壳。我奔跑的灵魂，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吗？我成了城市里的一条水泥路。有谁知道，车水马龙的下面，有我奔腾的心，在呐喊？多少年以后，我死去的身躯上面盖起了房子，不断长高的房子。已经没有人，没有人记得我是一条河了。人类，难不成，都得了健忘症？我听见我的灵魂在呐喊，在呼号，在怒吼。可是有什么用？有谁会听？他们难道就不知道，把房子建在一条死去的河床上，究竟有多危险？！高楼落成的那天，我拼尽灵魂的全部力量，冲上了大楼。墙上，就有了我复活了的身躯，一道蜿蜒的裂缝，一条奔跑的河。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雨往下倾，我往天上冲。看哪，我是一条河，一条冲天的河，一条呐喊的河，一条奔腾不息的、悲伤的河。我是一条河，我不是墙上的一道闪电。我是一条河，我不是被欲望填满的沟。我是一条河，我不是没有灵魂、没有尊严的河。我是一条河！我亲爱的人类啊，你能读懂我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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