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芳芳
制作古琴书签时,曾想用“绿绮”取名,喜欢这两字,喜欢字面透出的阴柔冷艳,又或者,与司马相如卓文君有关。闲来无事,网上检索,查到“海雪畸人死抱琴”,另一个与绿绮有关的故事。“死抱琴”,死都要抱着琴?揣摩这三个字,心里升起丝丝凛冽,眼前,却摇落一树浪漫。他是谁?
他叫邝露。
三百多年前。广州城,与清兵顽强抵抗,千疮百孔,十个月后,颓然沦陷。此时,海雪堂,邝露劝退身边人,端坐堂中央,身穿明朝官袍,整齐庄重。怀中,是相依相伴的古琴。吆喊声近了,邝露双目微闭,挥起双手,拂向七弦,霎时,琴声如雷电,如风卷残云,如惊浪逐空,神秘而震撼。破门而入的清兵骇然而止,只见烈焰如蛇,邝露端坐其中,抚琴啸歌。那晚,琴歌声从海雪堂逸出,徘徊在广州城上空,久久不散。
死都要抱着的琴,名叫“绿绮台”。这个慷慨赴死的故事,广为流传,邝露出生于广东南海大沥,离我的工作地不足十里路。近在咫尺,更为好奇,这个全国经济重镇,蕴藏着怎样的神韵和诗意?
据说邝露出生那天,大沥大镇村突降甘露,满地白霜,树静风凉。小邝露不吃母乳,只喝米露,乡人视之神童。他确实天资聪慧,工诗词善琴艺,还通晓书法、兵法。清代大学者屈大均对他的诗集《峤雅》推崇备至,“虽《小雅》之怨诽,《离骚》之忠爱,无以尚之”,诗人王世祯与钱谦益齐名,赞其“骚人遗音”。这样一个天赋诗人,却生不逢盛世。明末清初,朝代更迭,社会动荡,在人生最好的岁月里,他效仿“竹林七贤”,放荡不羁,风流旷达。然而不管怎样拮据流迁,古琴从不离身,其中之一“绿绮台”,邝露珍爱非常,视同知己。多年的浪荡辗转,也没消弭他的隐痛,山河黯淡,黎民阻饥,他心里,一刻不敢忘记国忧。效仿辛弃疾,率兵沙场抗敌,也曾意欲上书朝廷,振奋社稷,结果,一切皆如气泡。或许,这是历代文人的宿命,就好比同时代的张宗子。不同的是,国难当前,张宗子最后选择了“重塑、撑起破坏前的世界”——浓墨著史,刚烈如邝露,却带着自己心爱的古琴,决然玉碎。家国之痛终成一座大山,倾倒之下,有诗人的浪漫,还有壮士的气概。
“海雪畸人死抱琴,朱弦疏越有遗音”,王士祯好比钟子期,把邝露听了又听,写了又写,镜头般白描,触目惊心。当琴声歌声休止于一个姿势——死,这样的场景怎忍再看?知音把目光投向天空,云彩、飞鸟、月亮,还有海雪堂的琴声。萧瑟,悲凉,如星星明灭,如雨花散落,缭绕不绝。
所有人聚焦邝露以身酬国,我却偏偏忆起这句话,“他把妻儿送回家乡,只身还城,与守城将士死守达十个月之久”,十个月后,邝露慨然赴死,离广州城仅二十里路的大沥乡下,他的妻子,如何含悲抑痛,才咽下这绝世之苦?这个女子,是怎样的人?
找遍能找到的资料,都无相关记载。迷蒙中,藏着一个贞静秀雅的影子。
邝露的遗世诗文,有这样一首:“岁时频梦尔,非关儿女情。霜露莙蒿色,江天凫雁声。浮云吴会客,落日楚江萍。为报秦嘉字,胡尘满汉京。”此诗题为《寄内》,百般找寻,他妻子终于出现。大幕拉开,还是背影。“岁时频梦尔,非关儿女情”,第一次读,颇为诧异,丈夫有点薄情?再读“为报秦嘉字,胡尘满汉京”,才恍然。秦嘉是东汉人,作《赠妇诗》给妻子,抒写夫妻生离死别,缠绵悱恻。两人的诗文赠答,成为文学史佳话。邝露以秦嘉夫妇自比,向妻子表白,我爱你,就像秦嘉爱妻子,所以,频频梦中相见,但这样的梦境,也并非全为私情。从诗句看,邝露当时应远赴南京,准备上书献策,拯救风雨飘摇的南明朝。他对妻子说,我离开你和孩子,更多是为了大丈夫的责任,为了这个积贫积弱的朝代。全诗四十字,无一字写她,却又句句有她。
秦嘉《赠妇诗》后,有妻子徐淑的酬答诗文,邝露这首《寄内》,找不到其妻只言片语。试想,倘若这个女子小器狭隘,邝露能向她敞开心扉吗?即便只窥见背影,也隐约觉得,其妻颇有芸娘之风。芸娘,曾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用《寄内》这种文学形式表达心曲,邝露心中,妻子当然最可爱。解人,还解风情。丈夫外出奔走,她在家侍老育儿。读《寄内》,便想起那首琴曲《捣衣》,李白写: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起,妻子们为守戍的丈夫赶制寒衣,长安的月光,和着捣衣声,连成一片。善琴的邝露,大抵弹过这首《捣衣》,他妻子,当然听过。南方没有捣衣习惯,在小溪水塘边洗衫,是女人的家务之一。这个时候,这女子想什么?多次听过《捣衣》,哀婉,深幽,声声入心。
妻子有没有诗文酬答丈夫?也许失传,也许真没有。然而,邝露还有另一首《赠内子邓硕人糠斋》,诗序中讲述生活窘迫,妻子“绝粒,取糠秕入薤臼,成丸,以清泉服之,裕如也”。读后感叹不已,糠团果腹什么感觉?如今基本无人知晓,甚至什么是米糠,识者也不多。非得用文字表述,只有一个说法:干涩。这么难咽的东西,还“裕如也”,神态自如。这个女子为操持一家生计,为了家人不担忧,居然甘心承受,“裕如”状掩藏痛苦,众人前呈现舒适美好。这是什么样的人啊?她的心很细,时刻体察他人苦厄。心也很大,大到容纳山川野谷人世伤痛。她的心更美,倘若脱离现实桎梏,从美学角度看,完全是积极的浪漫主义者。这样的妻子,怎不获得丈夫珍爱?邝露无他法,唯有作词“宠之”,隔着远山流云,对爱妻吟哦,“彤管铭高逸,梁鸾未足偕”,赞美她高雅脱俗,尊称妻子“硕人”,贤美之人。伉俪情深,夫妻爱悦,足令现代人脸红,也令我艳羡不已。
细读两首诗,大约了解邝露妻子性情禀赋,冰雪聪明,勤劳贤惠,知书识礼,更有一颗慧心,一双巧手。这样的女子,本应像芸娘,夫妻俩唱酬作答,或学司马相如卓文君,当垆卖酒,相栖相依。邝妻不但没有这些,为支持丈夫,大儿子也送上反清复明战场。史料记载,邝家长子邝鸿年少志高,诗才直逼父亲邝露,剑术了得。当年广州城首次被清兵入侵时,邝鸿亲自率两千义军,于东郊迎敌,激战数日,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岁。
无数次玩味邝露诗句,纯粹从女人的角度,揣摩邝妻的心路,设想她的处境。可是,无论她的惨痛,还是大义,都无法读懂。是邝露的博大胸襟,让一个乡野女子超脱自身藩篱?还是对丈夫的爱,使妻子情愿寂寞红颜舍弃私欲?如何深入她谜一般的内心,让自己的精神稍稍得到先辈的亲炙?
历史乐章一旦奏响,就不会渺远。当年大敌当前,邝露与古琴同焚,清兵掠琴变卖,辗转江湖后,最近听说藏于香江。少别数百年,“此夕”而至今夕,“绿绮台”终于涅槃重生。而他们一家,犹如暗夜强光,透过厚厚的历史幔帷,投射在几百年后的南粤土地上,凝聚为一种理想人格,随着岁月沉淀,充盈着这方土地的阅历。
一个地方的阅历和品格,注定了此地繁花似锦,还是贫瘠如洗。夏月仲秋,蝉鸣荔红,南方最绚丽的季节。邝露如此描写家乡,“文虹经绮陌,夕日贯阳林”,彩虹,阡陌,绿树,夕照,如画的景色,几百年来从没变过,美好的人文环境,给后代以依赖,以福祉。因了这些文化镜像,琐屑、苟且、营营役役中,凸显浪漫和诗意。
我的古琴书签,用了“绿绮台”为名,此为铭怀,更为向先贤致敬。朱弦遗音,绕梁袅袅。
(注:对原文进行了删减,作者系广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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