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奥玛的微笑

杨雨

克莱奥玛弯着腰，站在Shawn的左侧，两条手臂呈环形微微张开，眼睛盯着站在平衡球上的Shawn，随时准备伸手去扶失去平衡的他。四岁的Shawn双手抱着一个足球，双脚叉开站在两个平衡球上，小小的身体左摇右晃，用最大限度的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Shawn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眼看就要从平衡球上跌下来的那一瞬间，克莱奥玛一把抱住了他。两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Shawn是我的儿子，为了便于外教记住，我们根据他中文名的谐音给他起了这个英文名。克莱奥玛是他的足球教练，这个年过五十的巴西汉子，是巴西职业足球认证教练，已经来到江门近两年时间。按照课程的设定，我们每周两次将Shawn送到他那里，看他带着五六个小朋友在室内足球场训练。身体平衡、带球传球、小型对抗赛……训练场上方的灯光照射下来，打在宽阔的绿茵场，身穿黄色教练服的克莱奥玛和一群身穿蓝色队服的孩子们在场上往来奔跑。

克莱奥玛的语言别具一格，英语、葡萄牙语、中文夹杂在一起，娴熟转换，毫无违和感。时间久了，孩子们都习惯了他的指令，无论是哪种语言，孩子们都会在他一声“OK？”的发问中，重重地点头回应一“OK！”

我在一旁看他授课，时不时听他喊着“看教练，看教练”“传球，停球”“左脚，右脚”“射门，大力点”，这些普通话发音并不标准，却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对于孩子们做的漂亮的动作，他还会竖起大拇指，微笑着说一句“非—常—好！”孩子们在他毫不吝啬的鼓励里增强着自信，在他发自内心的微笑里对足球兴趣倍增。

看着克莱奥玛抱着Shawn哈哈大笑的那一刻，我忽然回忆起自己四岁时的状态。时光退回到二十八年前，我还是生活范围局限在河南南部那个叫贾沟的小山村里的野孩子。那些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从土坯和茅草筑起的草房里出发，沿着凹凸不平的砂石马路，往村部的方向走去。我要穿过这四五里村路，走到全村唯一的学前班——给我知识启蒙的那个简陋的小瓦房。

护路工在马路边每隔几米的地方都会堆起一块四四方方的沙土堆，以便在马路不平整的时候用沙土填平。在去小瓦房的路上，我常常一路小跑，从一个土堆跑上另一个土堆，在这反复的跑上跑下中划出一道起伏的弧线，一条漫长的波浪。我会在通往小瓦房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踢起一块圆圆的石头吗？恰如此刻，Shawn一脚踢起的那个圆圆的足球？那时候，我对足球一无所知，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踢那个圆圆的东西的时候应该遵守的规则。

彼时彼刻，我甚至对贾沟村以外的事物一无所知，如同村子里那些安土重迁的村民，一辈子安居于此，生老病死。我怎么会想到，我会在二十多年后南下广东，在江门看到如此广阔的世界。我更不会想到，在和我一样四岁的年龄，我的儿子会在一个兴趣班和英国老师学习英语，在另一个兴趣班和巴西教练踢着足球。他对父亲诞生地的乡村几无了解，村子的方言一句都不会说，却能熟练地说着粤语、普通话、英语。相隔二十多年的两代人，和这个世界建立了多么迥异的关系。

和克莱奥玛一样在江门从事足球训练、外语教学、商业活动的外国人还有很多，偶遇他们几乎成了街头的常态，这是江门作为中国第一侨乡独特的文化魅力与风情。那一晚，我还参加了一场巴西教练和本地足球爱好者的友谊赛，我穿着巴西球服和克莱奥玛等巴西人站在一起，完成了一次次漂亮的配合和进球，然后握手拥抱庆祝胜利。

每一次陪着Shawn训练，我也感到自己的成长与回归，感到自己在球场上的律动。那一次Shawn训练完毕，他走过去冲着克莱奥玛说了一声“Obrigado！”（葡萄牙语，意为“谢谢”），克莱奥玛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没想到这个四岁的中国孩子突然这么亲切地说了一句葡萄牙语，那是他自己的语言，是他最熟悉的发音。他情不自禁地把Shawn抱在怀里，反复说着“Thankyou，Thankyou！”然后，看着站在一旁的我，竖起大拇指连连说着：“Thankyou，Father！谢谢！谢谢！”

他知道，那是我为增进与他的沟通而做的努力。其实我还想着，这也是为了增进儿子与这世界的沟通而做的努力，他会在这努力里，在江门这个他生命的诞生地和出发点，打开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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