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狗

□肖建国

狗叫小黄，走在前面。我在最后，中间是父亲。

山路扭着水蛇腰，若隐若现通往莫家岩。这是东江边的一小山村，住的都是客家人。父亲肩上的竹扁担随着脚步起落，吱吱有声。扁担两头是红绳子系着的“百宝箱”。里面装有针头线脑、各种样式的糖果，以及木梳、镜子、粉盒，还有钓鱼钩、钓鱼线等。乡村日用小物件，基本上应有尽有。在扁梢上，挂着父亲自制的拨浪鼓。鼓面用蛇皮绷成，两侧缀有佛珠，摇起来卜卜咚咚响，它代替了父亲很多语言。

父亲是一个货郎担。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部分货郎已改弦易辙，只有我的父亲还在坚守着。他说，那里不通车，年轻人外出打工了，年老的都留了下来，他们需要他。并且再三强调，在我赴任前一定要陪他去下莫家岩。

父亲说，人往上走，如果太容易，就要小心了。这话有点矛盾，可父亲并不解释。他话不多，见到人时脸上便堆着笑，常回应的话就是：好，好的，你放心。与巧舌如簧的商贩相比，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在做小买卖的。

应父亲的要求回乡，原以为可休息几天，没想到父亲坚持让我跟他走一趟。

父亲脾气极犟，认定的事从不更改，我只好极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莫家岩真穷，穷得连山上都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远看绿葱葱，近处却是灰蒙蒙的。风一吹，土路扬尘，迷眼。

还好，莫家岩村子中间有一棵树。老远，我们就看见了，是细叶榕。高大、婆娑，罩住树下几户稀稀拉拉的人家。

快靠近村子，父亲取下拨浪鼓，轻轻摇动，“卜卜咚咚”有节奏的声响便在乡间小路传送开来。小黄配合着鼓点，扯开嗓子吠。随着叫声，没看人出现，倒有几条大小不一的狗，撒着欢儿，飞奔而来。它们是来迎接小黄的。见面后，又是拥抱，又是撕咬，三五个滚在一起，把本来就忧伤的花草蹂躏得死去活来。

到了榕树下，已有一圈人在等候。大多是老人与小孩，有的提来鸡蛋，有的拿着废铜烂铁，还有抱来一大包塑料底鞋子。搭眼望见，便高声喧哗：

老黄，你可来了！

老黄，硫磺和臭蛋（樟脑丸）带来没？

父亲边应答边快步走到树下，放下担子，顷刻便形成中心。有小男孩吸溜着鼻涕，毫不客气地夺走父亲的拨浪鼓，“卜咚卜咚”一阵摇晃，引得其他孩子围攻，纷抢着要。

父亲打开“百宝箱”，掀起了莫家岩生活圈的一阵小激动，还有那难得聚在一起的温情。

张大娘，这是你要的鞋拔子。对了，你现在还做鞋子吗？年纪大了，可要注意身体。

老嫂子，我给你带来驱蛔虫的宝塔糖。记住，给孙子一天只能吃两颗，不能吃多了。

老哥，给，玉石烟斗。

有位阿姨，年龄和父亲差不多，她用个小布兜兜了两截剪下来的粗辫子，坐在一边，看父亲忙活，时不时用眼角瞟瞟我。

我学父亲，脸上堆着笑，也望着她。

她忍不住了，拍拍父亲的肩，问：他是谁？

她这一问，周围的人仿佛也才看到我似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疑问。

那一刻，我生怕父亲说.....

父亲看我一眼，低下头继续给大伙拿东西。父亲说，他是小黄。

问话的阿姨乐了：小黄不是狗吗？

大伙一听，“轰”地都笑了。父亲忙更正：那他是大黄。我儿子呢，还没找到工作，让他出来见识见识。

我长长吁口气。

阿姨说，你知道不，你这次迟到两天，村里人都很焦急呢。春妮妈，昨天没等到你，今天下山去买发酵粉去了，你要给人家道个歉。

父亲说，好，好的。

阿姨说，下次不能再这样了。要做这里的生意，就要守时，说好隔十天来一趟，一定要兑现。否则，你这么多年的名誉都毁了。

父亲说，好，好，你放心。

阿姨说，现在世道变化快，万一……万一哪天你不能来了，也要和大伙说一声，免得大伙都惦记你。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莫名地颤抖了一下，鼻腔有些发酸。我忽然感到父亲让我来莫家岩是有用意的。而我一开始，竟然有点误会了父亲。

阿姨将布兜递给父亲，父亲问，要点啥？

阿姨又瞟了瞟我，这才说：他是你儿子，就不怕说了，我是帮春妮妈办事的，春妮爹要周年祭了，想托你下次来，带回些祭品，比如手表、录音机什么的。那死鬼托梦给春妮妈，他现在还没过奈何桥呢，有小鬼守着，要收贿。不给点好处，会下油锅受罪。唉，可怜春妮爹，活着受了一辈子的罪，死了，多老实的人，也要被逼着去送礼……

父亲愣住了，他的手有些抖。

父亲抬头看看我。

阿姨将布兜塞进父亲的箱子里，然后起身，慢慢离开。那一刻，我感受到，阿姨塞下的不是辫子，而是春妮一家人的希望。再确切点说，是整个莫家岩的希望！

20年前，我即将被任命为莫家岩所在县的书记，父亲让我回趟老家。于是就有了上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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