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2）

过，吾乡有两种，依其形色，乡人分别呼之“大麦萢”和“小麦萢”，均甜酸可口。薄荷是药，也可以炖鸡蛋。

初夏的晌午，我下掉弄道吱吱呀呀的木门，放到槐树下面，躺在上面看天上的云，然后做梦。鼻头上和额头上，用口水沾着几只刺槐的勾刺。风吹来，槐花清香而甜，蜜蜂嗡嗡环绕，薄荷的气味偶尔穿过鼻孔，虫子在茅莓丛间嘶鸣。梦到过辣椒糖、冰棍、苹果、《乌江自刎》连环画，以及山外从未到过的远方。到了盛夏，母亲每天总要给我几粒人丹，银白色的包衣小水丸子，含在嘴里，凉丝丝可解暑气，也可健胃，其成分里有薄荷脑、甘草、肉桂、冰片、木香之类。那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幼时不喜欢薄荷，或者说不喜欢薄荷的气味，远远闻闻也罢了，近了，觉得太冲，薄荷鸡蛋的青气尤其受不了。据说，一些虫子和老鼠极害怕薄荷的气味。人在稚子之时，不单心性纯洁，口味也是轻淡的，一旦脸老皮厚，心也粗嘴也糙胃口也重。譬如那蚕豆、黄瓜、苦瓜、豆腐乳、豆酱、香椿、大蒜头、腌菜坛子里的什物，当初一概敬而远之如避瘟疫的，现在也能大快朵颐了。去年六月间，在河南桐柏山下吃过几餐饭，桌上总有薄荷，多是凉拌，叶子上裹着一层白生生的面粉，也有薄荷豆腐、薄荷粥、薄荷鲫鱼汤、薄荷鸡丝，鲜美清凉，不可言道。想起《周易》里的一句话，“观我朵颐，凶。”不禁哑然失笑。

西人言，薄荷是精灵所化。

薄荷以荷为名，想来是因为其初生时，亭亭一如荷盖。

今日暑气熏蒸，颇思薄荷茶，亦思薄荷酒。

野麦

燕麦片好喝，有山野、青草和阳光雨露气，香醇熨帖可以慰风尘。喝了许多年燕麦片，有一天竟然发现燕麦就是野麦，就是当初耕作于乡野时，在小麦地里一次次拔起扔掉，除恶务尽的厌物，不免自惭孤陋。

冠以野字之名的事物，比如野兽、野鸡、野花野草、野种、野曲儿，多含有轻贱、不正经的意味。乡人骂人“野里野叫的”，意即缺少教养。又骂人“吃家饭拉野屎”，意为吃里爬外。野生之物，都“野里野叫的”，不曾受人改良驯化，保持着其朴野质直的原初本性。

譬如吾乡的野麦，与小麦同生于山隈，而长势狂野恣肆过之，秀异于麦林如凤凰傲视鸡群。其扬花结籽时，已高出小麦半米有余，穗子圆尖碧绿可爱，样貌雅丽轻扬，刘禹锡所谓“动摇春风”。

动摇春风四字很妙，足以写野麦姿容。但刘梦得非为野麦唱赞歌，只为因物赋意，讽托幽远，写其胸中落魄淹蹇之郁气耳。《新唐书》有《刘禹锡传》，言：“时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锡以名重一时，与之交，叔文每称有宰相器。”只惜荣贵不几时，在宪宗朝连遭贬谪，终生无聊困顿。后来他由和州刺史任上召回长安，作《再游玄都观》，诗前小序是这样写的：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兔葵即汉乐府里的旅葵，也就是冬苋菜。旅葵野麦易长，诗歌文章难做，诗歌文章好做，当官从政实难。此前，刘禹锡因作《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涉嫌讽刺权贵被贬。刘氏复秉性不改，兔葵与燕麦，仍有比喻朝中小人之嫌。

乡人素不喜野麦，以其空乏，貌似饱满的穗子里，麦粒既小又少，且与小麦争肥，野麦茂盛处，小麦必黄皮瘦脸，蔫蔫若将枯。因而我几乎不曾在麦地里见过成熟的野麦，倒是常以野麦的茎叶、金樱子的白花、菟丝子的青藤作花环戴于头上，扮演解放军，与群小儿作野战之戏。野麦的穗子垂于发际，如古代帝王冠冕上的旒，跑动时飘飘扬扬，相互撞击作索索声，少时自以为英武。

明人杨慎，也就是《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时事的开场词，后被《三国演义》借来作开篇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临江仙》词作者，有一首《燕麦谣》，不妨一录：

“马牙冰，满林白，损我苦荞伤燕麦。甲子阴，鸟无食，山头农甸心客。荒眼，双流血。腊马躜，春牛吼。癞象来，穷军走，括金使者空城守。”

酸模

早春地气萌动，酸模即簇生于吾乡山林草野中。初始贴地而生，形似车前而肥大，叶如牛舌，绿意若凝，嫩茎初出时，样貌宛如幽兰。长大后叶子耸起，愈加肥厚，茎上开花如蝶翼，花色纯绿，至夏渐变为红，叶子也逐渐苍老凋敝。观酸模从幼至老，如观丰盈美少女沧桑而为枯瘦老妇人，颇有人世之感，王羲之所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髫齿时衣食未丰，肚肠空瘪常常辘辘作响，于是满山野乱跑找吃的，比如茅针、金樱子、野葡萄、野毛栗、毛山楂、猕猴桃、八月楂。酸模是上天赐予的美味之一，摘几片嫩叶子来细细咀嚼，清芬满口，味道酸溜，嫩茎剥皮而食，尤其鲜美，齿颊间久有回甘。

酸模，古人称之为“莫”，《诗三百》之“魏风”，《汾沮洳》一诗云：

彼汾沮洳，

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

美无度。

美无度，

殊异乎公路。

意思大致是：在那汾水之湄低湿的地方，欢欢喜喜来采莫。我中意的那个人，英俊世上无匹。英俊世上无匹，那些官员怎么和他相比。

诗以酸模起兴，写上古之世一位女子对心上人的赞美与依恋，风格清新明快亦如酸模。《汾沮洳》应当是现存文献中，关于酸模最早的文字记载。《诗经》风雅，寻常草树，每有绮思，今人不及也。《汾沮洳》之后，写酸模的诗歌文章寥寥，今人写到的，我记得的只有三岛由纪夫，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即以《酸模》为题。日本又有童谣《酸模花开时》，我没有见过。

先秦典籍多通假字，古人并非有意为之，实因汉语在其产生之初尚不成熟，一些字尚未发明出来，远不像后世体系完善且变化万端，先人记事写诗做文章，为表情达意需要，找不到的字多借字来替代。即如莫字，不仅通模，还通暮、漠、膜，通幕、瘼、谟、慕，观其字形演变，一如如来佛祖的诸般变相。

在吾乡，酸模不叫酸模，叫酸叶杆，酸模太文气，酸叶杆则朴鲁许多。年少时以为是“桑叶杆”，后来细思不然，当是酸叶杆。乡人质直，至今依然，闾阎闲话多有古音古语，也多直白传神，譬如说酸模的味道，“酸得尿淌”。酸得尿淌的酸模，小孩子爱吃，属常情，如果大人吃的话，乡人就会讥笑他“害毒”。所谓“害毒”，也许是“害痘”，应当是有乡间典故的，但我一直不曾弄清楚，意思我是知道的，就是怀孕，因为孕妇喜欢吃酸的东西。

据说酸模是古人行旅时的解渴之物，比曹操的望梅止渴要实在多了。

博落回

吾乡荒野中多博落回，散布于山坡沟谷草泽间，相貌清简古奥，高脚伶仃，作遗世高隐之状，颇冷傲。茎叶若覆霜，割草或者爬山时不小心摸到，手掌上沾满浓白的脂粉，赶紧找山泉水来洗手，或者抓起湿土猛搓。此物剧毒，粉霜恐怕也不善。

盛夏花期，博落回萼片如舟子，如摇床，萼中生花似竹叶，黄白如丝，略带草绿。花纷谢之后，结扁圆果实，似南瓜子，成百上千串成珠链，色灰褐，经霜转作浅红以至深红。山风吹来，种子纷然相击，其声萧瑟，可竖耳一听。

故园尚存时，房前屋后遍生博落回，自小祖父就再三告诫：号筒杆有毒，不能碰。

既然是老毒物，侠义心顿起，刀削之，脚踢之，棍棒扫之，见其枝叶狼藉伏地，颇有为民除害的痛快。博落回茎秆折断后，出乳黄色汁液，有异味，如农药。吾乡从前也确实有能人以博落回制生物农药，俏销长江南北，得过国家发明专利，于是盖厂房建公司创品牌招兵买马，很是风光过一阵子，后来不了了之，像世间所有的鲜克有终。

号筒杆是博落回在吾乡的叫法，它还有多别名，多与号筒相关。

冬季，博落回叶落株枯，只剩下一根三五米直杆茕茕孑立，中空如管，呈黄褐色，一身脂粉若铅华洗尽，像白下那条金粉河边的妙好女子，终于空瘪一无可观。拔起来细看，茎秆基部骨节膨大突出，绝类祖父抽黄烟用的旱烟筒。少年时顽劣好奇，在橡树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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