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著名作家叶开是广东廉江市人,他在上海读书、工作三十年,但对家乡记忆一直都情真意切,近年来写了很多记忆家乡生活的散文,以独特的视角,奇趣的语言,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的散文集《野地里来野地里长》,就是这些作品的结集,为读者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一个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的自由自在生长的南方乡村少年的形象。作为语文教育家,他尤其关注个人阅读、写作与成长,并长期到中小学开讲座,近年来直接面向中小学生进行写作教学,以其独特的“深阅读”与“写作虹吸知识”理念,激发了很多孩子的写作热情。其近年出版的专著《写作课》、主编的《叶开的魔法语文》和《这才是我想要的语文书》莫不与阅读和写作有关。值此世界读书日到来之际,本版特约请叶开就他少年时雷州半岛家乡的独特读书经历,写成《乘慢车去县城读书》。爱阅读的少年,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平行宇宙。
●叶开
坡脊小站
大概从小学三年级起,每个月有一次,家里会给三块钱,让我乘慢车去县城看书。
三块钱是一笔巨款。我分成三份,藏在两个鞋底,一个裤兜里。
我一个人登上绿皮火车,觉得整个车厢的人都神色可疑。
不过,往来过几次后,我就变得非常老练了。
我两手空空而去,傍晚带几本连环画回来,如同远古先民去森林狩猎。忽略赶车、走路、警惕、担惊受怕的过程,阅读的回馈是巨大的,让贫乏时代的贫瘠心灵,得到了甘泉般的滋润。
坡脊是个比芝麻还小的火车中途站,小到你在地图上用显微镜也找不着。站外是一条两百米不到的黄泥小街,称为坡脊圩。圩就是街,街就是圩,赶圩就是赶集。街北是铁路职工宿舍,街南是农田,我们家位于街中。
平时,街上寂寞、闷热,各家鸡狗猪自由地行走,其间夹杂着我们这些小猴孩,无所事事地跑来跑去。小镇猴孩,基础是玩泥沙、石子、树枝、草叶,高级点有铁线圈、橡皮筋、糖果纸;更高一级有木刀、木棒、木陀螺;最高级神品则是火柴枪。那时,身怀一把土制火柴枪,就跟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一样威风。
街上偶尔有牛经过,拉一泡香粪,苍蝇与拾粪者,都立即闻味而至。
每星期一、四、七是赶圩日,街上熙熙攘攘,卖菜、卖肉、卖牛杂汤、卖大力丸,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我家卖豆腐,卖凉茶;小时候我看凉茶摊就达到过人生巅峰:一天收入十七块!到了小高,我开始摆小人书摊,几十本精选连环画摆在席子上,两分钱看一本,一天净赚十块八块,皆有之。
在坡脊圩,我算是先富起来的人之一。
坡脊站坐落在黎湛铁路线上广东广西交界处,往北过石角镇,就是广西境内文地镇,我父亲常常去文地,有时买豆子,有时很神秘。文地镇属于博白县,博白县属于玉林市。往南是河唇镇,再往南是廉江县,再往南是湛江市。
河唇镇西有一家大型国营单位——河唇车务段,隶属柳州铁路局,段长比河唇镇镇长官大一级。另一个大单位在镇北——鹤地水库管理局,局长比河唇镇镇长大两级。我后来去河唇读书,初级中学、高级中学,同学的家庭大多来自这两个单位,因为旱涝保收,而常常感到他们高人一等。
我父亲维持一家七口生活的“猎食”领地,基本就在南抵廉江县、北达博白县这条纵深地带,距离一百公里左右。他也如身怀重要情报的特工,常常一大早就乘慢车向北,深入广西境内文地镇、甚至直达博白县,去牲畜交易市场做“猪中”或“牛中”;傍晚乘慢车回来,与夕阳一起抵达。同时抵达的还有他愉快的脸,一刀猪肉、一只肥鸡,或一只老鸭。
黎湛铁路线在黎塘与湘桂干线相接,是湛江通往武汉以及更远方的必经之路。不过,武昌至湛江的直快列车都不停靠我们坡脊站。记忆中,这趟直快总在我们眼前闪电般穿过,如梦如幻,感觉车厢里的人很不真实,就像不曾存在过。只有黎塘至湛江的慢车,早晚各一班对开,几乎是悄悄地停靠在站上,寥寥数人上上下下——从小孩子眼里看来,都像是身怀重要秘密情报的特工人员似的:上车者,瞬间就消失在车厢里;下车者,一眨眼就隐入田野中。
那时,早上一班火车,从坡脊开往廉江,经河唇站、高岭站、廉江站,共三站。高岭站是一个比坡脊站还小的火车中途站,连赶圩的黄泥小街都没有,唯一的功能似乎是管理通往茂名市的铁路分叉铁道,有些值班铁路工人,会在这里上下车。
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的高岭站,不管有没有人上下车,我乘的慢车都要停靠一下。高岭站太小,下车的人像是直接走进稻田里了。
我乘车去县城,一般是在两个车厢接头处站着,两腿叉开在接缝处,随车晃动,非常激动。每次列车员开门,我都跑到门口看风景,看人们上上下下。高岭站连个站台都没有,我感到很好笑,同时为坡脊站感到骄傲。好啦,列车员关门了,站台工作人员挥了挥旗子,高岭站也启动了,慢慢地向后退去。
高岭站离廉江站实在太近了,火车还没有来得及提速,没有来得及在拐弯处呼啸而过,爽快地跑上一段,刚要加速,就到站了。不得不刹车,吱吱作响,慢慢停靠。
区区二十公里,这趟慢车停靠三次,一个小时才到达。没有跑起来让铁道树、山头、湖泊等景物飞速旋转着消失,这样乘车实在是不过瘾。
廉江是县城,本应有一座豪华火车站。廉江站却竟然是一座破烂的小站,不能跟河唇车站媲美,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南街图书店
下车后,沿着东街,一直走过很多店铺,到县一中门口,再到百货大楼前左拐,进入南街继续走,经过几个小饭店,摆脱叉烧包、馄饨香味的拉扯,最终到达“南街图书店”。
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废墟图书馆”。
青少年时期最重要的阅读经验,就来自这家图书店。在这里我读完了“四大名著”连环画,还陆陆续续买回家各种连环画,最终凑齐了每部一套共48册,成为家藏一千多册连环画的小读书家。
在这里,我还读过很多科幻连环画,如《珊瑚岛上的死光》《月球旅行记》等。
有一本不记得名字的科幻小说,好像是电影翻印的。内容讲人类往太空发射第一艘宇宙探测飞船,数百年后这艘宇宙飞船飞到了银河系“大屏障”,变成了有意识的生命体,拥有强大的科技能力,变成了一团有思想的星云。然后,它根据记忆体里的模糊记忆,开始向母星地球飞回来。地球科学家探测到了一团星云正在飞往太阳系,目标似乎是地球。这团比地球大得多的星云一旦与地球接触,将是毁灭性的灾难。地球派出了宇航员特遣队飞出太阳系,去接触这个庞大的星体……最终,一位无畏英雄牺牲了自己,他的碳基生命被转化为硅基生命,跟星体进行思想交流。他告诉对方,你已经如此庞大,能力如此巨大,飞回母星会摧毁所有的生命,包括创造你的那位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留下的所有科技成就。这个星体听懂了,在进入太阳系前刹车,转头飞向浩渺的银河系深处……
阅读这部作品已是四十多年前了,但我仍然记得主要情节。可见阅读这部作品时留下的心灵震撼——真正有效的阅读,是接触到打破知识屏障,突破认知界限的优秀之作。这让平凡、乏味的人生,拥有了自己的秘密阅读宇宙。
南街图书店由一个皮肤黝黑、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经营,开在一幢白石灰涂刷的小楼底层。男主人方脸、浓眉,双目有神。他守护着一屋子图书,如同《西游记》里守卫南天门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他一般裸着上身,显露褐黑色的皮肤。下穿一条短裤,趿双木屐,端坐在一把竹椅上,摇着蒲扇,眺望门外街道。他所坐的那把竹椅已经有了年月,浸润了汗水和污迹,本来是竹青色烤制成了深黄色,最后变成了深褐色,色泽油润,发亮,像老法师们追捧的宜兴紫砂壶身上的包浆。
房子二楼没有楼梯,而是用一架竹梯上下。大概是用来睡觉的。
南方闷热、多雨,岁月流逝,小楼灰泥外层变成了深灰色。这种深灰色是县城的主基调,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跟南街图书店老板很快就彼此熟悉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有打听我叫什么。我总是来了,跟他点点头,他也跟我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如地下党在上海滩接头。然后,我就坐在门口靠里第二张小板凳上——这是我最习惯坐的座位。向外,我可以看到街上来往行人;向内,能瞥见端坐竹椅上的老板;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几排顶天布幅,布幅上分类贴满了连环画或图书的封面。上次来过,到现在这段时间,店里又进了新书,我要先了解一下。接着找一本连环画,去老板那里报号码,他回身去后半截藏书柜里找。我先缴纳2角钱押金,再交2分钱读一本。如果是小说,则缴押金5角,读一本5分钱。
书店进了新书,老板一般都会在门口立匾上写出来,让你一目了然。你还可以进到店里,顺时针看两边墙上挂着的布幅,寻找喜欢的书籍。
我早上到,会坐在板凳上看一上午书。那时,广东沿海得风气之先,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就悄悄海运了繁体字版武侠小说,梁羽生、金庸、古龙全都有。最早读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云海玉弓缘》,后来才读到《射雕英雄传》等。我一上午就能看完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中午去旁边买两个叉烧包,吃完后回到书店里继续看到下午,又能读完一册。
日近傍晚,我谋定了两三本连环画,向店老板买下来。老板也不哄抬物价,只照定价出售,并用纸包好。
抱着这几本连环画,我离开南街图书店,乘慢车回家。
回家路上,已经无心看窗外风景了。我抱着几本连环画,脑子里回想着刚读过的小说情节,怅然若失。书里繁体字很多看不懂,但不妨碍阅读,半猜测半跳跃地读,也不影响记忆。
就这样胡思乱想一阵,火车停靠在坡脊站。我对列车员微笑,下车。在月台上站着看绿皮火车头上喷着白烟,向北驶去,钻进了天幕背后。
这时我失去了一点现实感,在故事情节及消逝的火车之间有一个空白。那是我人生中需要填补的细微记忆,是我想象和创造的内心世界正在徐徐展开。
我知道,还有很多人要在天幕那边,在另一个宇宙里继续旅行。
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
而我家所在的坡脊圩,家家都炊烟袅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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