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没有故乡月

符浩勇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银行作家协会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小说界》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6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你独自怎可温暖》《山里太阳山外月亮》《今生盛宴》等18部。曾获多届海南省南海文艺（文学）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一

走出亿丰商厦大门，李卓群伸手松了一下领带，仿佛马卸辔头牛卸轭，他一下子就觉得轻松起来。刚才王总肯定了他做的工作方案，说这次公司的招聘工作就按这个方案来实施，他听了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这些年来，诸如此类的小小成就虽然微不足道，却像一块块铺路石铺就他的职场之路，让他扎扎实实一路走到现在，通向未来的彼岸。

斜阳残照，却被错落的高楼阻隔在后面，大街上阴翳灰暗，只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漏进一抹金光。天色向晚，街上反而更加热闹起来，无数攒动的人头和晃悠的背脊，总是在匆匆赶路，他们身后的背景都是模糊的，他看不清悄然隐没的任何一张面孔。他知道自己无疑也是个一掠而过的身影。

他去取车的时候，看到路边坐着一拨人，七零八落，有的围在一起打牌；有的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的独坐，望着大街发呆，身边都放着一些工具，大锤铁铲、砖刀灰桶等等。这么晚了还在候工哦！他心想，也许他们中有的人这一整天还没找到活干呢！若如此就白白耽误了一天，一分钱也挣不到。

他驱车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然，一辆运煤的三轮车在他驰车即将拐弯的那个丁字路口翻了。

在这辆三轮车翻倒之前，已经有很多辆三轮车从他的车身边经过，他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辆。它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蹬三轮车的人也几乎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灰头灰脸，有着粗壮、结实体魄，脖子上都缠着一条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只有他们在街上能够把一辆装满了煤球的三轮车蹬得轰轰烈烈，如此吓人的声响，让路人一路惊慌失措地避让。他们有着粗鲁洪亮的嗓门，让开！让——开——！一路喊叫着闯荡过来。他开着车仿佛也感到有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

三轮车突然翻了，那两只翻上来的车轮还在惯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转动，就像转上了瘾似的。那些煤球翻滚在地上，有的还在继续翻滚。而那个蹬车的汉子，被压在车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两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鲜红的血从黑色的煤灰中渗出来。汉子在喊，满嘴煤灰地喊，喊着让谁拉他一把，或是把压在他身上的车和煤搬一下。他可能伤得不轻，如果不是实在爬不起来了，他是很少向谁乞求的。

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汉子。离他最近的人开始迅速后退，因为他的手像长臂猿一样越伸越长了。疼痛使他的脸扭曲变形，显出一脸绝望。李卓群想应该过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他把车的速度减慢了，在车上支着身子，在离汉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却不知怎么发抖起来，一个念头蛇样地咬了他一口：如果汉子突然赖上了他。如果他抓住他的手就再也不肯松开……他在脑袋中转了半天。而那两只空转的车轮早已不再转动。

最后是交警过来把汉子弄走的，他看见那个像墙垛般壮实的汉子，腰以下已经血肉模糊。他可能是腿摔断了，皮肉摔破了，一辆三轮车不可能把他压成这样。但他的脊梁还十分坚硬，也可能是僵硬了。几个交警搬起他时就像搬着一根折断成了两截的木头，他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有时候。一个很普通的拐弯的道口，可能会成为一个人命运的重要转折。他正在这样想着时，忽然感到那个汉子不知怎么盯了他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绝望。

在这条街上。他时常会被一些绕也绕不开的人拦住。一个人的出现，有时意味着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他在这条街上一出现，七八个卖花的小姑娘，忽然就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那一张张尖瘦的小脸都脏得跟猴儿似的，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风吹得眼泪汪汪。而他已经被鲜花包围了，全都是没有根、修剪得很整齐的花，用保鲜膜包着，散发出短暂而恍惚的花香。他每次都买了，愿意掏出一点零钱，让她们的眼珠子放出一丝亮光，至少不那么忧伤。这也让他心里获得些许慰藉和安宁。

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许多人匆匆从他的车边走过，他又不禁想起当初自己进城务工时的情景，他庆幸自己是幸运的。

二

中学毕业那年，李卓群那时候还在乡下，名字只叫李群。在村里干了不到三个月的农活，他就开始三心二意，要往外面精彩的世界跑。她娘说，既然考不上大学，那就认命吧，别想那么多了，娶妻生儿是他的头等大事。与他同辈分不读高中的都生儿生女了，你觉得稻香她可心，人家父母也不反对，你就娶了她吧！可他很倔，说他要进城去，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要闯荡一番，娘终是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娘给他一个地址，又拿出家里舍不得吃的三升糯米两瓶花生油要他带上，让他进城去找一个叫贾时良的人，说那人在村里当过知青，村里人待他不薄，他答应过乡亲会接济帮忙乡下人的。走的前夜，李卓群去找稻香。稻香名如其人，秀气可人，像秋天田野上抽穗扬花时的稻香一样迷人。读完小学，她却因爹染病辍学了，但节假日里，他俩劳作在一起，情投意合，他找到稻香，信誓旦旦地说：“等着我，等我在城里站稳脚，就回来接你。”

告别亲人后，他从村里弯仄的小路走到镇上，挤上通往县城忙碌的班车，他在县城里住一宿，第二天才搭上通往省城的客车，一路颠簸，到了省城，太阳都快落山了。

辗转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门牌下，敲开门，门里挤出一张中年男人瘦瘦的长脸，盯着他问：“你，你找谁？”他说：“我来找时良叔，他姓贾，他在我们村里当过知青，我娘让我……”话还没说完，还未来得掏出娘临行时给他的写着地址的纸条，那张长脸就皱着眉头打断他：“贾时良不住这里了，他，他早搬走了。”他急忙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长脸回答说：“鬼知道他搬哪去了！我跟他不认识，反正他不住这里了。”大概是见他心有不甘的样子，又说：“城里这么大，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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