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自在不自在

双十一来临时，购物车里排队最长的依然是衣裳。这说明两个事实：其一，很少有货品像衣裳这样，不蔫不臭的，性子好；其二，女人买衣裳，永远都是贼心不死。

许多年前写过一篇《无遮无拦的美丽》，把衣裳写得既艺术又哲学，似乎只有这样子，由衣裳的享乐主义特质带来的道德困扰才会缓解一些些。很多朋友见面还会提及这些句子：“这么说来，看时装秀又不只是看时装，不只是看美丽，看的是暴露与隐藏的思辨。哪止呢，一路看下来，看的还有装饰与装饰的顾盼，法度与张扬的契合，色彩与色彩步步为营的战争，收敛与奢华历经劫难的爱情，宏大和细节前生注定的姻缘……这就是我一直愿意匍匐在时装大师脚下的缘故了。有时候，一种光艳在瞬间掠过，我们的眼光也许在其面上停留的不过三秒五秒，可是，我们内心长期垒砌的审美的宫殿，却会摇晃，以至坍塌。动荡、眩晕、散落的砖块和灰砂淅沥而下。每一片砂砾，都可能是一粒酵素呀。”

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活得更有出息。双十一的游戏愈演愈烈，一些品牌的促销活动，经过优惠叠加的繁琐计算之后，那低折价犹如俳优一般，是面带喜感的。只一笑，手便松了，金钱如流水哗啦啦地花出去。偷偷为自己剪开茧缚，就算是用一篇小说买它三五条裙子吧。人生欢欲越来越少，还愿意买几件衣裳取悦自己，这终究不过于太颓靡。双十一前夜，恰好广州有一个诗歌颁奖会，朋友们都在高唱“诗歌引领我们走出蒙昧与恐惧”，十二娘在朋友圈撞遇，问我是否在会场，我反问她，难道不是在守着凌晨吗？与十二娘在一场都市文学研讨会上结识，她做一个《都市女性文化世相与幻像》的报告，副题显得既时尚又学术——基于微信民族志考察，课题有趣有料，女博士形象瞬间高大优雅。而她的朋友圈，设有生活美学课堂，谈仪式谈颜值谈服饰谈旅游谈文化，俨然一位女子生活导师。我猜她也没能躲得过双十一，哪里知道，她的回答如此斩截：坚决不买。这一局，我落荒而逃。

凌晨终于来临，抢过几单之后心便安了，回到文字上头来。

关于衣裳，这十几年其实又发生过一些故事。每隔几年，便有一次衣荒。所谓的衣荒，并不是衣裳少了，而是即便满满的一柜子，依然找不到合适的来穿。去年分明是合适的，今年不知为何便不合适了。早些年，我还在意气飞扬时候，有过一件极为拉风的大红灯笼裤。这么出挑的东西，当然也是网购的。当年收割过的注视和赞美大概不会少，但我估计，对于异质的态度，是呈两极分化的，有多少赞叹便有多少反感，只是，那些负面的声音不一定传到我耳边来。多年过去之后，有一位成为我忘年交的同事突然对我提起这件裤子，她说，有一天下午，单位领导倏地钻进她的办公室，警觉地请她到三楼女厕看一下，到底是谁进去了。这戏剧性的情节后来被我们私下翻来覆去地调侃，那条大红灯笼裤，大概显出了外族或者异类入侵的危险。只是，当她跟我提起这件事情时，它已被束之高阁。这只是一个极端例子，却绝非孤例。身材倒是变化不大的，合适与否，与肉身无关。如果勉强穿上，一整天都会拘谨难受的，看花不自由，听鸟不自在。衣荒的日子，灵魂的孤独感近乎裸呈。这种惶惶然的日子，最终皆因觅得新欢而终结。也有更悬的，对某一个设计师的作品，历经多年蜕变之后竟把前缘接上，从此重展怀抱。如此看来，能够在购物车上拉开长长待购单的日子，该有多么安稳妥帖。

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所谓的“一生而历二世”，指的是一辈子经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这是外宇宙的事情，我觉得在个人的内宇宙，当然是指那些内心一直奔跑的人，一生而历二世甚至更多世，这种情况几乎是普遍存在。那么，衣荒也好，衣灾也罢，都是有着深层因由的。

很抱歉上一期文字惊扰了许多师友，他们给我留言，大致是说那么一个在云端的人，突然之间觉得她跌了下来。谢谢他们温暖的问候，所有的经历都是人间正剧，我会以更长的篇幅把前段时间发生的故事写下来。而这次，我把自己跌得更低，只想谈那难以遏制的购衣欲望。究其实，我是想告诉他们，一切都好好的，我已经可以谈论这么好玩的话题了。

看花自在不自在？耽于玄思的人，有着极大的心理危险，衣裳、变故和宵小，其实有着同样的功用，那便是把人拉回地面。如此看来，必须感恩一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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