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利纳： 最真实的图景

《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法]塞利纳 著金龙格 译漓江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延伸阅读《长夜行》[法]塞利纳 著徐和瑾 译99读书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2月版

《死缓》[法]塞利纳 著金龙格 译漓江出版社2016年1月版

■ 苏大排

最近，我又吞下了几万个省略号和感叹号！

是的，我迫不及待地读完了国内引进的第三本路易-费迪南·塞利纳作品——由金龙格先生译介、漓江出版社出版的《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第一次接触塞利纳是2016年，读的是他的《死缓》，也是由金先生翻译，开始阅读没多久，即拍案叫绝，惊为天书，因为塞利纳的写作风格太天马行空了！书中充斥着大量密密麻麻、看似无序的省略号、感叹号，它们朝着你喷涌而至，绵延不断，刚开始颇不适应，但读着读着就习惯了，并且渐入佳境。那是独属于塞利纳的语言密码，带着强烈的节奏，极富生命力和感染力，一口气读完，酣畅淋漓！和作家贺彬的阅读感受极其相似：“这个塞利纳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部巴黎底层人的成长小说，布满了漫天飞尘一样的省略号，他直接说话，毫不掩饰，恶臭、性液、呕吐物弥漫的字里行间，最终却汇聚成了迷人而纯粹的歌谣。”如此“浓情天地”！如此具有杀伤力的文字，和金龙格先生“灵魂附身”般的翻译也分不开。

后来了解到塞利纳一生非常坎坷，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没有过过多少好日子。他做过学徒、服过役打过仗、受到重伤、被通缉、流亡、逃亡、被关押、坐过牢、受冻挨饿、贫穷困顿，落下严重残疾并伴随终身，他自己本身的经历就是一部传奇，足可写就一部皇皇巨著！而他所有的作品亦是在写他自己的经历和人生：《死缓》的主题是塞利纳少年时代的流浪和成长；《长夜行》写的是塞利纳成人后从法国巴黎延伸开去到非洲到美洲最后返回法国的游历，写到了战争和成年生活。而这本最新出版的《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则描写了塞利纳生命的后期一段最为艰难、最为黑暗的岁月。

《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下简称《城堡》）是塞利纳创作的“德国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部，故事背景在二战期间。在1940年的法兰西战役后，纳粹德国击垮的实质上是法国大部分精英阶层的抵抗意志，后者对于在比利时与北部边境的拉锯战都不太愿意接受，对于要在巴黎这样的重要城市决一死战更没有信心，所以就有了当时贝当元帅出面，与纳粹德国政府进行停战谈判。塞利纳的《城堡》讲述的就是在这个特殊历史背景下自己的逃亡经历。但就像译者在译本前言中所说，这部小说游走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明明是一段非常黑暗、悲惨、难熬的岁月，在塞利纳笔下却充满了荒诞、诡异、癫狂、夸张、讽刺、虚实交错的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尽管仍是一贯的嬉笑怒骂，《城堡》相较《死缓》和《长夜行》，读起来却更沉重黑暗，更加触目惊心。

《城堡》主要分为三个阶段，以地点划分，分别是塞利纳在锡格马林根（流亡行医）、丹麦（被羁押于西部监狱）、默东(最后的隐居）度过的岁月。战乱流离时代，满目疮痍、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在此期间，塞利纳见证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承受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就拿他在锡格马林根的经历来说，他在条件极其恶劣、简陋的雄狮宾馆，给两千多名法国流亡者治病，而他自己也是贫病交加，所以他的行文中充满了掩藏不住的怨气、愤怒、斥责。那些肆无忌惮的脏话俚语在省略号和感叹号之间飞速游走穿梭，如急风骤雨般朝你袭来，就像是语言的暴力。塞利纳口无遮拦地展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哪怕是自己有些龌龊的阴暗心理，他对自己贫困落魄境遇的发泄，对自己没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不甘，对萨特、莫里亚克、瓦扬等诺贝尔奖、龚古尔奖获得者的辛辣讽刺和黑化（把萨特叫成“瞎眼阴虱”、嘲讽莫里亚克是“基佬”等等），其实读者如我都能隔纸闻出浓浓的醋味。不过，塞利纳毫不在乎，仍是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吐槽，还大喷特喷当时伽里玛出版社的老板阿西尔（加斯东·伽里玛），骂他是剥削者、寄生虫，被自己的小说养肥，却对自己指手画脚、挑三拣四。而贝当元帅、前维希政府总理赖伐尔等一批政治人物，在塞利纳的笔下，更像小丑一般滑稽可笑。塞利纳还借此以假乱真地虚构了一些看似真实的历史事件，把自己置身于其中，用一个亲历者般的语气加以叙述，使小说内容显得更加丰富，故事走向更加多姿多彩。

塞利纳对狼狈不堪、屎尿屁满天飞的恶心场景的描写似乎总是情有独钟：《死缓》中，在游船上那段晕船呕吐描写一直被颂为经典；在《城堡》中，一场又一场灾难般的场景，他仍然信手拈来：屋中的粪便流泻成河臭气冲天，群众的尖叫晕眩谵妄、病人身上窜来窜去的疥虫、老旧颠簸列车上人的屎尿混杂、寒冷刺骨的天气中艰难跋涉……这些场面可能会让一些读者觉得不适，但这却是当时最真实的图景，那一段沉重的逃亡史的种种细节，残酷、可怖，塞利纳用的只是看似轻松戏谑的笔调去描绘罢了。这就是塞利纳，把悲剧用喜剧的形式展示给世人看，呈现的是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人间的炼狱，其底色何其悲怆。

在看似落拓不羁，满嘴污言秽语、疯癫粗鄙的外表下，塞利纳实则有着一双冷峻、明察秋毫的眼睛。现实中，他是用手术刀一般的文字给人看病，而在文学世界里，他那些犀利、无情的文字精准地把战时的现实世界开肠剖肚，展露给世人看，给读者看，一个鲜血淋漓、浆液臭水四处漫溢、黑暗无边、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世界，动荡、丑陋，却无比真实。

世人常常将普鲁斯特和塞利纳相提并论，但他们笔下的世界却迥然不同，那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他们俩一个优雅、高贵、文艺、浪漫，另一个钟情于省略号、感叹号和“污言秽语”，不过，他们却都被后人奉为不朽的文学大师，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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