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显不是做房东的料,心里不断跟自己飙戏,成本实在太高。夜色越来越深,窗口始终没有被我的目光点亮,我忍无可忍,决定进屋看看。打开门的那一瞬,我几乎不敢朝里面看,怕血腥场面出现,也怕屋里已经被洗劫一空,要是很正常呢?也很可怕。
我刚来这座城市时,发现有一类非常讨厌的人叫做房东。
居有定所前我搬过七八次家,见识了七八位房东。我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有着一张戒备森严疑虑重重的脸,仿佛共同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欺骗。
有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是,你最讨厌的人,往往是你最想成为的人。比如你最讨厌你的上司,你就会最想成为上司,你最讨厌有钱人,你就会最想成为有钱人。我那时最讨厌房东,某些时刻,我也未能免俗地想,我将来要是也能当个房东就好了。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按揭贷款的推广,使我也有可能够拥有一套以上的房子。也许每个人都有一种饥渴,长期租房经历,使得我对于做房东有种饥渴,超过对于美食和漂亮衣服,好不容易终于如愿,却发现与我最初的狂想不同,并不美妙。
房客来来去去,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正常,给我留下深(心)刻(理)印(创)象(伤)的有三位,但这三位足以击溃我做房东的信心。
第一位我只见了一面,他不是从我手上租的。起初租房的是一个来自北方的大姐,她一进屋就冷若冰霜,眼皮都不带抬的。要说我这个人也是很会接戏,马上就本能拱肩缩背起来,好像自己这个人和这个房子一样拿不出手。
我不喜欢她,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习惯于弱势自处的人,我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拒绝,而是立即非常好说话地全盘接受,潜意识里,大概觉得这样比拒绝,能够缩短与这个人接触的时间,至于以后怎样,我已经没有能力考虑了。
我唯唯诺诺,对她一应要求照单全收,很快跟她签了合同,至于那合同上都写了啥,说实话,我基本上不知道。
刚开始几个月还好,到收房租的时候,钱会打到我的账户上。过了大半年,眼看收租的日期已经过了好几天,房租老不来,我开始给那个大姐打电话,打了几次,那边无人接听。
我感觉不太对劲。慌忙驱车来到房子里,敲了半天的门,里面没有声音。我想着要不要报警,又怕是小题大做,就想先等等吧。
那是深秋时节,秋风瑟瑟,我抱着双臂,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仰望我的房子的窗口。那会儿智能手机还不普及,当我实在觉得无聊,又担心路人感到异样时,我就到附近走走。路上遇到从前的邻居,她跟我打了个招呼,从她的眼睛和语气里,我读出自己那从头到脚的狼狈恓惶。
夜色越来越深,窗口始终没有被我的目光点亮,我忍无可忍,决定进屋看看。打开门的那一瞬,我几乎不敢朝里面看,怕血腥场面出现,也怕屋里已经被洗劫一空,要是很正常呢?也很可怕。最后出现的,正是第三种,房间里干干净净的,一切归置妥当,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踮着脚退出来,非常担心房客发现我的指纹,然后说屋子里原本藏了一笔巨款。
我不得要领地开车回家,发短信问那大姐怎么回事。没多久,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口音浓重的男子,告诉我,北方大姐把房子转给他了,这几个月的房租都是他交的,现在他也要回老家了,这几天在外面出差,回来就把房子退给我。
按说我应该生气,那个大姐凭什么不打招呼就转租给别人,但对于生活正常化了的庆幸,覆盖掉其他一切情绪,我劫后余生般跟他约下收房日期。
当然,面对着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大汉,我难免犯怵,喊了个亲戚陪我同去。这次倒是一敲门就开了,里面的人很寻常,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子,胡子拉渣的,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说他是山西人,本来想出来做生意挣俩钱,谁知现在生意这么难做,他打算回去了。
我一向喜欢山西民歌,他一开腔,我就把他代入为《走西口》里,那个不得不丢下妹妹去他乡寻找机会的“哥哥”,虽然这个“哥哥”形象过于原生态了点,但是家乡没准也有个盼他盼得白了头的妹妹。
昆德拉说,比喻是危险的。当我在心里把这个瘦小的山西人,比喻成民歌里的情哥哥,我就没法像一个房东那样很职业地收房了。他提出把空调卖给我,价格还不低,我的亲戚不像我这么细腻,尽职尽责地暴躁起来,表示白送都不要。眼看气氛异常紧绷,但听我的房客叹息了一声,说,你没出过门吗?你不知道出门人的难处吗?
这一声叹息太有感染力了,那样沧桑,那样富有画面感。我瞬间脑补出他的风餐露宿求告无门,想起童年时见过一位开皮包公司的叔叔,拎着个破皮包到处跑,正是一个“出门人”。我也想起曾被审视被刁难的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赛珍珠说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罢也罢,就收了兄弟的二手空调吧。
亲戚见我站到敌方阵营,生起气来,也不管我了。我慌慌张张地退了定金,将山西兄弟恭送出门,又去安抚那亲戚,当然不记得检查空调。实际上就算我想检查也不行,等到迎来下一批房客时,我才发现,那位山西兄弟当时要的价钱里,不含空调遥控器。等我跑到附近的空调店买回遥控器,又发现,我买的,是一台无法启动的空调。什么小妹妹情哥哥,什么开皮包公司的叔叔、当年的自己,纷纷幻灭,我终于正视,那个男子只是一个普通房客的事实。
后来,我再出租房子时,总要在合同里写上,“若电话联系不上,发三次短信不见回复之后,房东可以进入房间,屋里的东西归房东所有”。倒不是我贪人家东西,只是为了规避房客说他屋里藏了一个亿,你看,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我曾经讨厌的人。
然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那次,中介通知我去签合同,一进门,我本能地露出标准的房东表情,当时我们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做传销的,他们尤其密集地活动在我的房子所在的那一带。
我说,我不租给做传销的。中介说,明白明白,他们是附近工地上的小包工头,一直在我手里租房子,我上次给他们送材料,都是直接送到工地上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可能不相信了。再看租房者的身份证,也不是来自于我印象中最出传销者的地方。而且他们不还价,这个美德让我很愿意相信他们,我们愉快地签了合同。
不怎么愉快的体验发生在某个午后,我正要睡午觉,手机亮了,一个严肃的声音说,我是某某派出所的,你家那个房客,是做传销的,麻烦你把房子收回来,不要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后果。
我瞬间清醒,我的天,用我的朋友刀哥的经典句式是,这之前我还只是个普通房东,这之后我居然成了一个接到过警察电话的房东。我查了下来电号码,还真是那个派出所。
想了一下,我打了个电话过去,说家里有亲戚要来,这个房子要借给亲戚住。话还没说完,对方委屈地嚷起来,说,好好,反正在这儿也住不下去了,一会儿来一拨警察,一会儿来一拨警察。
我讶然,难道他们真的被冤枉了?他们退房之后,我检查衣柜时发现一个写着各种名字和口号的小本子,扑面而来的传销气息,让我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我很傻很天真。
后来再面对租房者自然会走心一点,即便如此,还是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尴尬。
有次是租给一个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姑娘。这时我已经能够提醒自己不要瞎代入了,起初一段时间也很正常。直到有一天,姑娘给我发短信,说她在上班路上摔断了胳膊,现在在医院,她妈妈来照顾她,问我房租能不能便宜点。
但凡有点同情心的人,都没法拒绝这个请求吧。我同意了。姑娘发了很多短信感谢我,我也嘘寒问暖地回应她,希望处于困境中的她,能够更多地感受到人间真情。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姑娘逢年过节都会给我发问候短信,我生日那天,还要请我吃饭。我心里发出一阵哀嚎,亲啊,您都能请我吃饭了,房租是不是可以涨回去了呢?
但这一年里,通过姑娘的一再感谢,和我(不得不)的热烈回应,我们的关系似乎已经从房客与房东,变成了熟人,我被迫无奈地失去了做坏人的机会。只好忍耐,直到我自己真的要用这个房子才收回来。
至此,我觉得房东这个差事,也是需要专业精神的,倒不是说不能有同情心,但真的不可以让同情心变成一个只能开始不能结束的事。
我明显不是做房东的料,心里不断跟自己飙戏,成本实在太高。我还有个朋友,自身能力跟我差不多,却非常幸运地有一对特别能干的亲家,最擅长的就是出租房子,乐在其中,其乐无穷,于是他们家租房子的事,都交给这个亲家代理了。
这事儿听得我非常羡慕,给爹娘找个会租房的亲家,免于租房的困扰,才是真的孝顺啊。但愿未来我也有这个好运气。□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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