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濑武次郎与郑孝胥

《鼓腹集》书名页。

□乔纳森

近年兴起“王阳明热”，有两家出版社分别翻译出版了高濑武次郎(1869-1950)的《王阳明详传》。不过两家出版社介绍作者身份，都称他为“东京大学博士、教授”，却是不对的。高濑武次郎是京都大学的文学博士，之后历任京都大学助教授、教授。高濑的阳明学研究颇有名气，海老田辉已在《阳明学对日本近代文学的影响》(收录于《日本人与阳明学》一书)一文中曾提及，高濑武次郎与东敬治、山田准一起被尊为明治时代日本阳明学界的“三羽乌”(日语名词，相当于汉语的“三杰”)。

高濑武次郎治中国学问，还喜欢写汉诗。1935年，他的汉诗集《鼓腹集》出版，发行者为“洗心洞文库”。“洗心洞”是高濑的斋号，这本汉诗集应该是他自印的，可能也因此流传并不广。今年2月，我读到《鼓腹集》，发现集中诗作涉及日本汉学人物极多，也颇有几首与中国文人、学者如罗振玉、傅铜、钱稻孙等相关，其中，关于郑孝胥的最多。后翻检《郑孝胥日记》，始知高濑武次郎与郑孝胥的交往虽算不上密切，但为时甚久。这种文字之交，在近代中日文化交流上尚有一定代表性。因稍加梳理，将两人的文字往来历程略述如下。

1913年，郑孝胥在上海过着遗老生活，但与日本人来往密切。《郑孝胥日记》记载，1913年9月28日，“西田(耕一)及高濑武次郎来。高濑为文学博士，今将赴德国留学，求余为书《论语》四子言志章。”这应是高濑武次郎与郑孝胥的初次见面。1913年9月30日，郑孝胥“为高濑武次郎书四子言志章”。

1913年11月18日，《郑孝胥日记》记：“高濑武次郎自印度锡伦寄明信片来，谢为书《论语》。”1914年8月3日，“西本来，携高濑武次郎所得长生未央瓦当拓本示余，乃篠琦砖轩所藏，求为跋之。”1914年11月5日，“复高濑武次郎伦敦书。”1915年8月10日，“日本高濑武次郎惺轩致明信片及一诗，告于三月二十五日自美国归国；余复书，并答诗曰：‘方君游学大蒙日，正是玄黄龙战时。莫羡空桐与丹穴，太平仁术试维持。’《尔雅·释地》：四极大蒙即蒙汜；又曰，太平之人，仁。”郑孝胥诗中“大蒙”一词，本指日落之处，这里借指欧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玄黄龙战”指此。高濑武次郎留学途经印度、英国，还不忘寄信给郑，可见他对郑孝胥是很尊重的。郑孝胥亦写诗相赠，二人交谊渐深。

1928年9月18日，郑孝胥出发开始访日之旅。1928年9月22日，郑孝胥到达京都。24日，《郑孝胥日记》记：“访高濑武次郎，晤其友须贺龚。”《鼓腹集》中收录了当天高濑武次郎写的一首《迎郑苏戡先生》：“当年高蹈卧南阳，为写孔门言志章。再会水明山紫地，真知点也咏归长。”诗前小序云：“九月二十四日，郑孝胥先生来访。令息及福田宏一君随焉。蓬城须贺君亦会。大正二年(1913年)余访先生于上海南阳里，时先生为余书《论语》言志章。”《论语·先进》篇记孔子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弟子“言志”，孔子叹曰：“吾与点也。”当年郑孝胥为高濑武次郎抄写的就是这一段。十五年后，二人重逢于京都，追忆了往事。1931年出版的《郑孝胥苏龛先生东游诗篇》一书中收录了一首《和高濑武次郎博士》，诗云：“莫议众山与紫阳，且穷义理后辞章。空谈心性真何益，欲就惺轩论短长。”显然，这首诗用的就是《迎郑苏戡先生》原韵。其中“惺轩”是高濑武次郎的号。1928年9月25日，《郑孝胥日记》记：“高濑武来答拜”。1928年9月30日，郑孝胥“至圆山公园左阿奶家，狩野、内藤、近重、铃木皆至；顷之，高濑亦至”。

1932年3月9日，郑孝胥被任命为伪满洲国“国务院总理”。《鼓腹集》有一首《赠满洲国务总理郑苏戡先生》，为1932年3月16日所作，附注曰：“名孝胥，字太夷，号苏戡。清代为布政使，立逆境而奉仕宣统帝矣。”诗云：“忠节持身七十年，救民素志老逾坚。天开日月生丞相，创业英名远近传。”这是肉麻的吹捧诗，也说明高濑武次郎这种汉学家对日本扶持伪满洲国的阴谋是没有什么认识的。《鼓腹集》附录中有郑孝胥一诗《敬和惺轩先生元韵》，署日期“壬申年二月二十九日”，诗云：“龙蛇起陆几何年，邪说横流道未坚。为国若能崇礼让，始知孔孟有真传。”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虚伪地宣扬“孔孟之道”的诗，未收录于《海藏楼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增订本)，是一首集外诗。

《海藏楼诗集》1933年的诗作中有一首《和高濑武次郎》，诗云：“圣学千秋久舍藏，救时深切信奇方。欲凭《论语》平天下，半部谁怀一日长。”高濑的原诗未见。

1934年3月21日，郑孝胥再次出访日本。4月10日，郑孝胥在京都，《鼓腹集》有两首诗是关于郑孝胥的：《迎郑特使》诗云：“别后三天望沈涯，遽闻肇国建皇家。洛阳再会奉春景，钦仰高情美似花。”序云：“四月十日，欢迎满洲帝国访日修好特使郑苏戡先生入洛。”《郑特使谒汤岛圣堂》：“扶桑春色喜迎君，处处樱花似白云。修聘既完还谒庙，真知夜起护斯文(郑氏号夜起庵)。”诗前注云“次节山博士韵”，“节山博士”指日本汉学家盐谷温。1934年这次访日之旅，郑孝胥或因事务繁忙，日记中并未记下高濑武次郎的名字。此后两人是否还有过鱼雁往来，不知。

高濑武次郎是阳明学者、汉学家，思想其实是平庸的。周作人在文章中曾说：“日本除了极少数的文学家美术家思想家以外，大抵是皇国主义者，他们或者是本国的忠良，但决不是中国的好友。”这说法相当精辟。高濑武次郎恐亦是“皇国主义者”之流，他跟郑孝胥在尊孔读经方面声气相求，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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