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镜下，一个街区的细节

《人行道王国》[美]米切尔·邓奈尔 / [美]奥维·卡特 著马景超 / 刘冉 / 王一凡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版

■ 桑田

一个书摊就是一个世界，而一条街道就是一个王国。

当我们想到“纽约”两个字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在经过第六大道和格林尼治路口时，仔细观察一个不起眼的摊点，因为它可能是你每天都能路过却不起眼的边缘存在。但在《人行道王国》中，这个摊点却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哈基姆·哈桑，恰恰是书中“街道的眼睛”。一方面，他只是纽约格林尼治村一个贫穷的书刊摊主；但在另一面，在这个具体的情境生态中，他是一系列人物关系的转圜点，甚至是反映出美国深层社会秩序和法律运行形态的枢纽型人物。在这本书的作者、著名的社会学家米切尔·邓奈尔眼中，一条不为人所关注的人行道本身就是一个社会系统，它牵动一系列的社会过程，也参与到社会过程之中。在此意义上，由人行道及生活在其上的人所组成的空间，是一个有着自组织秩序的可观察的“王国”。如果说宏大的社会学理论是从卫星俯瞰整个社会，那么邓奈尔所做的工作，正是用放大镜观察一个非常细微的局部，这是一个美国社会的缩影，而通过这种观察和分析，亦能折射出整个美国社会的生态。

见微知著，但又具有可重复可验证的科学性，正是社会学的魅力。而社会学意义上的“观察”，则意味着“融进去”再“走出来”——作为一阶的经历者亲身感受社会的真实，又能跳脱出来、做二阶观察的审视。它确保了经验感知的可靠，同时又使其不至于堆砌一些杂乱的事实碎片；同时，在理论面前，被观察的对象与观察者本身是对等的。作为《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接力之作，《人行道王国》是这类社会科学研究的典范。1992年，作者在无意间接触到家门口支起书刊摊子的哈基姆，他读过不少东西，虽有的深刻有的浅显，但他对于人们观念的潮流有着敏锐的认知。在格林尼治村，绝大部分生活所需的任务都可以靠步行来完成，大家一来二去也就成了熟人，连贴罚单的交警都跟哈基姆“很熟”；在另一面，身为黑人的哈基姆只卖黑人书籍（black book），身份和行为给他带来社会角色和社会认同上的定位。在他身上，本书作者邓奈尔很敏锐地发掘到社会学视野中的可观察素材。

作为学者和街坊双重身份的邓奈尔，很自然地在哈基姆的穿针引线之下进入这样一个“街区的世界”，他与菲律宾裔的摊贩、捡废品的流浪汉、咖啡店的职员、警察、过路人、当地居民等各种人物都展开对话甚至采访对方，由此，他别具特色的研究也展开了。在后来，邓奈尔更是邀请哈基姆到自己任教的课堂上一起搭档讨论课，甚至应其建议把街道上另外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带到了课堂上，与同学们展开直接对话。这种直接的观察实在是颇具闪光点，它既不同于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实验，又不是经典社会学理论家那种理论的建构，哈基姆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不仅就共同事实做相互验证，还曾与学生有过激烈的思想碰撞。这种一阶与二阶观察并存的课程和写作都可以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

《人行道王国》中频频出现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小众群体的生活方式、非正式规则如何与正式规则互动、如何在狭小的空间里安排体面的生活，这些都是无法经由空想来得到的结论；相反，是这些经验对理论本身做出追问和敲打，以此淬炼出更加翔实可靠的对于社会的理解。从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被抽象在卫星地图上的一个地名与空间是如何被形形色色的人群利用和争夺的，也可以看到一个没有银行账户的人如何通过“钱”这个东西来与别的社会人物打交道的，而在城市建筑规划中所忽略的废墟很可能是好多流浪汉的大本营……因此在这里，对于经济与政治的理解就不能再是一串数字，或一个被假定为理性人的法律主体，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可以不理解抽象理论，但抽象理论却必须要解释他们。只有在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什么是相对于破窗理论的“修窗理论”。面对现实经验的追问和求证，理论才是那个始终处在被检验位置上的对象。

书中这些“小人物”无疑是美国的边缘群体，但他们却不是美国的“外部群体”，因为他们始终是美国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社会学需要描述和回应的现实。邓奈尔十分明智地看到了这一点，拿着他的录音机做不厌其烦地访谈，并亲身投入这种生活来感受社会秩序的具体运行，这既是作者本人的人道主义关怀的体现，也是社会学不可多得的观察典范，在他看来，“任何一个城市，若要建立福祉，其关键就是要给边缘人群诚信谋生的机会。”因此，本书获得多种奖项的殊荣，并被选为普林斯顿大学和纽约大学的延伸教材，绝不是偶然的。它甚至在方法上给我们做出了专门的总结：作者十分坦诚地在别出心裁的附记中阐明了自己的问题意识、研究方法和具体设计，也详述了他的想法是如何在探索中不断展开的。这给了这种观察研究的可重复价值，提供鸡蛋的时候还“带来了老母鸡”。

社会学联结事实，但社会学也是可以改变常识的，它帮助我们发现“日用而不知”的结构，同时给我们以“退一步，观察整个世界”的契机——此时的你将不再是那个慌忙从摊贩买份早点而赶赴公司的职员，也不是为生计奔忙、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小摊上买本杂志的过客，来自社会学的观察并不是偶然瞥见一眼的注视，且这与教授或学生的身份无关，而是与你的社会性紧密联系。实证观察不同于宏大理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这种殊异是多方面的，研究方法是其中非常鲜明的一种展现。史蒂夫·布鲁斯在其《社会学的意识》中曾说：“研究溴化物反应的化学家可以设计实验，但我不能出于实验的目的拿一个先前稳定的社会来发动一次小规模内战——社会生活是如此复杂，它无法被分割成简单的组成部分加以孤立地探究。”反观这本书在人行道王国上小心翼翼使用录音机的画面，实在是值得玩味——邓奈尔在整理文字的过程中不改变语言的顺序，不纠正（强行修饰）词语的表达，甚至书中不用引号，因为那本身意味着对于哈桑等人特殊群体语言的不尊重，更意味着偏见和误读的可能。这或许就是“放大镜”的严谨与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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