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年多的严格学习,我已经能独立完成佛像的绘画了。
这期间我得知妹妹小学毕业后回了觉如,两年后她被父母嫁到了尺宫村里,而贡贡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了。这些消息令我欣喜的同时,也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悲哀和惋惜。我想要是没有那次的逃离,我也肯定回到了觉如,像祖辈们一样耕种着那片贫瘠的土地,过着寡淡而平静的生活。我托人给家里寄了封信和几张照片。
又过了一年后,我很想念父母和亲人,请求师傅准许我回家一趟。师傅捋着伸到胸前的白胡须,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准许了一个月的假期。
觉如之前蜿蜒的羊肠小道,被宽阔的道路给取代了,上面有汽车和摩托车掀起满天的灰尘在飞奔。以往三天的路程,坐车只需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多年后再次见到朗加诺布和德西时,他们并排坐在房门前的树桩上,吸着鼻烟晃动灰白的脑袋。六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贡贡俨然变成了曾经的朗加诺布,腿微微罗圈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阿姆敞着前胸,用硕大的奶子喂襁褓中的小孩,同时谩骂面前土堆玩耍的那几个小孩。
望着这一切,我又重新拾回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
我们坐在太阳能照明灯底下,讲述着这几年来发生的生活变化。贡贡的几个小孩不时发生冲突,哭喊声时时打断我们的谈话。阿姆不时起来,抄起一根木棍去处理小孩们的争执。岁月已经从阿姆的脸上带走了曾经迷人的那种羞怯,微微上翘的嘴唇也显出苍白来。
朗加诺布最关心的事,就是绕着弯子要打探我有没有女人。当我含糊地告诉他我还孑然一身时,他从座位上起身去睡觉了。德西也停止拨弄念珠,叫大伙早点休息。我起身进入到家里新盖的那间偏房里。
老僧人西噶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屋门前的那颗桃树上结满了桃子。后面的院门却被一个黑锁紧锁着,仿佛它要把一个故事给收尾掉。褪了色的木板门被太阳给晒裂,从那缝隙里我看到长着杂草的小院一角。我走在砂砾石的路面上,耳朵里仿佛又听到了西噶叫唤我的声音。我回头望去,那面矮墙的豁口处,凄然地长有一株狗尾巴草。
妹妹从邻村赶回家来看我,她已经变成了三个小孩的妈妈,生活的负重使她显现出憔悴来,那双手又粗又硬,眼神都是茫然的。
我问她生活很艰苦吗?她瞪着眼看我,觉得这个问题我问得极其可笑一般。在她的意识里生活本来就该如此,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艰难与不艰难呢。妹妹的这种麻木,使我的心头像是被刀给扎一般,欲哭无泪。
妹妹跟父母的交流也不多,但她愿意跟着他们虔诚地祈祷。那一时刻,妹妹的脸上才又会荡漾起久违的恬静的笑容来。
妹妹背着她两岁多的男孩,贡贡提着我给他买的东西离开了觉如。
朗加诺布和我坐在那个大门前的树桩上,被阳光给晒得懒洋洋的。妹妹,那一家子对她好吧?朗加诺布吸口鼻烟,从嘴里吐出一圈淡淡的烟雾说,就跟所有家的媳妇一样。这个回答让我想到了阿姆,我就再没有问妹妹的事了。
那夜我躺在被窝里,偏房的门滋滋地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了进来。我赶忙打开手电筒照射,亮光里阿姆身上裹着藏裙,光着脚站在那里。两条白花花的胳膊抱在胸口,在手电光里很刺眼。我问,这是做什么?阿姆被怔了一下,才轻声地说,陪你睡觉!我用手电继续照着她,说,不用了,你还是回到孩子身边吧。为了避免看到她的尴尬,我把手电的光给掐灭了。那黑影向门口走去,打开房门把月亮的清辉撒了进来。我躺在被窝里,再次想起阿姆曾经发出的那种黏性的声音。阿姆肯定会记恨我的!
后面的几十天里,阿姆一切如旧,看不出一点嗔怪的样子,只是再也不踏进那间偏房里了。
临近离开的时候,我告诉朗加诺布和德西,要带他俩去拉萨。德西听到这句话呜呜地哭了起来,那瘦弱的肩膀在氆氇藏装下剧烈地抖动,朗加诺布抿紧嘴摇了摇那颗灰白的脑袋。
我们离不开这里,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该进行收割了。朗加诺布用清淡的口气跟我说。
我坚持说,贡贡和阿姆会收割的。
从我能干农活起,就没有落过一次收割,这块土地真慈悲,它给了我们粮食,才使我们能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朗加诺布张开瘪下去的嘴唇说。
听了这句话,我没有再坚持,只能寄希望于下次。
我按师傅的要求如期回到了拉萨。
那阵子来拉萨旅游的人特别多,商家预定唐卡的量极其庞大,我们的绘制任务越来越重了。
我从觉如回来的第二年,接到朗加诺布从县里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说阿姆从山上砍柴回来时被摔下来,流产后失血过多去世了。我得到这一噩耗的时候,泪水从眼眶里断了线般地滴落。那张瓜子脸和微微上翘的嘴唇,在我脑海里萦绕。我跟师傅请了几天假,到各寺庙去捐钱点供灯,以便她的魂能够早点投胎转世。
我回到画室见到了师傅,他让我坐到他的跟前,问,该给她塑什么像呢?我被他问得不知怎么回答。师傅皱起眉不解地又问,该为你去世的老婆塑什么像?从师傅的嘴里听到老婆这个词时,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我们那边不兴这个。我许久才这样回答。她是你最亲的人,就塑个观世音菩萨吧!师傅替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完成每天绘制唐卡的任务后,利用晚上闲暇的时间给阿姆塑观世音菩萨的像。这幅唐卡塑像的进展很慢,也是我最用心绘制的。当画到观世音菩萨的眼睛时,我为画不出那种浩瀚的爱和慈悲的柔光而烦恼,几十天都没法下笔。我就坐在墙角,一遍遍地回想觉如回想初次见到阿姆的情景,但这些都对我帮不上一点的忙。
我把苦恼一股脑地诉说给了师傅,师傅抚摸那长长的白胡须,一会儿闭上眼睛又一会儿睁开眼睛默默地倾听。末了,师傅对我说,你带着未完成的作品回趟家吧,在那里你会找到你要的那种感觉。这红尘世界里不缺乏慈悲,只是我们的眼睛被愚痴给蒙住而已。
我遵照师傅的指示,在阿姆的七七四十九天来临前再次踏上了去觉如的路。这一路我都在想着德西、阿姆和妹妹,想着她们的人生轨迹,一路的心情都是忧郁和悲伤的。
跟您说这次下去,觉如村的变化还是缓慢的,依旧是一幅幽闭、闲散的样子。
见到贡贡时看不出他有多少悲伤,只是围着那几个小孩团团转,不时嘴里喷出几句脏话来骂他们。朗加诺布手剪在背后,喜欢穿行在村舍之间,偶尔停下来跟人们闲聊一阵,那阳光让他的眼睛始终都处在眯缝中,不时有眼泪掉落下来。德西又开始操起了家务,看她的样子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已经回来几天了,那幅唐卡我一次都没有展开过,一直都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把所有人的悲伤都注入进自己内心的眼神。
阿姆的七七那天妹妹从邻村赶了回来,朗加诺布点上一盏供灯祈祷了许久。他的声音已经跟以往发生了很多的改变,再也捕捉不到情绪的微妙变化。晚上村里的男男女女全跑到家里来,他们诵经诵到很晚。我坐在墙角的一隅,被这些祈祷声给淹没。
第二天妹妹要回尺宫去,她要我送她一程。
我们走在幽深的谷地里,旁边的灌木丛上,开着朵朵碎花。道路的一边溪流溅起白色的浪花飞奔而去,鸟的啼声回旋在山谷里。
阿姆临死的时候怀兜里都装着你的照片。妹妹侧过脸来跟我说。
什么意思?我警觉地问。
她答应嫁到我们家都是因为你。妹妹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之前我可不认识她啊。我急忙争辩。
阿姆曾经见过你,所以一提这门亲事她就答应了。这些年里她也一直在等你。妹妹眼眶里的泪水流了出来。
我的脑袋一下空白了,站在那里感觉天旋地转。
那夜我睡在偏房里,听着贡贡和阿姆的小孩在另外那间房里折腾,心里沉重得无法言说。
半夜里睡意才慢慢袭扰上来。
偏房的门吱吱地被推开了,阿姆光着脚,身上套着藏裙,两只胳膊向我伸了过来。我从床铺上坐起来,望着她留下了忏悔的眼泪。
她抹去我眼里流下的泪,将我的头抱进她的胸口。仰头,看到了我一直寻找的那种眼神,她柔缓、雌性、淡定、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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