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
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协主席。创作小说散文诗歌数百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作家》等全国大型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怎么说我们那个村子呢,我要说她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显然有些夸大事实。但若是我告诉你村子里的那些事物,空气香甜澄明,亮晃晃金灿灿的阳光,新盖起的房屋红瓦白墙,蹲在墙根晒暖儿的老人和狗,奔跑着的男孩女孩,道边栽种不久的果树,树木开着各色的花或者沉甸甸地挂满果子,雨后的叶子碧绿鲜亮……你是不是觉得很向往呢?真实的情况是,一整个村庄都找不见一棵大树。一个没有大树的村庄,总是有那么一点虚张声势、底气不足。许多新盖起的房屋都空着,院子里荒草丛生,院门也被荒草所包围。偶尔遇见一只狗,也是怯生生地夹着尾巴,好像随时准备着挨打的样子。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荒废的村庄,像绝大多数村庄一样,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到城里打工去了,老人留在屋里看家。说是老人,到底有多老呢?也就四五十、五六十岁吧,当然还有更老的。这些人要么年轻的时候在城里用命换钱,得了各种各样治不好的疾病,再也跑不动了;要么是上有老下有小,拽住腿走不出去了。
前些年,在城里打工的年轻夫妻还会把孩子送回来。后来全国上下都在声讨“留守儿童”什么的,弄得政府和农民工两处都不显好,把孩子送回来的也越来越少了。一个村庄,没有年轻人,没有孩子,也没有猪牛羊,怎么看怎么不地道。街道寂寞而肮脏,到处是狗屎和塑料袋,风一吹,尘土就飞起来迷了人的眼睛。耕种过的庄稼地也不再齐齐整整,有些土地还荒着,举目望去,倒很像南方人说的那种瘌痢头。很少有人家种瓜果蔬菜了,太操心,也太费工费力。于是,他们像城里人一样赶集买菜。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少,集市也撑持不住,散了。超市取代了市场,开超市的去城里买菜,然后再卖给村庄里不再种菜的农人。
爱惜土地的老人都逐渐死去,他们埋在地下,成为最后一批土地守护者。剩下的这些男人和女人,怎么说呢,他们都生在新时代,都随时代改变了心性。男人不再热衷于种地,也不再热爱土地,他们宁可到城里做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儿。虽然出了苦力,但来钱快,麻烦事也少。女人也不再做针线,她们到集市上购买衣服和鞋袜,又省力又好看,比自己做的还划算。
我妈就是那些个赶集的队伍里最积极的一个。
我妈活了五十岁了,在人烟越来越稀少的村子里,她的的确确算是一个老人了。她宁愿相信她是一个老人,因为她的父母,她父母的父母,都是在这个年岁上成为老人的。她不信主,谁都不信,什么都不信。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信谁。婆婆在的时候,她信婆婆的。婆婆死了,她信老公的。老公也死了,她就无人可信了。别的女人信了主,或者信佛。主也好,佛也罢,离她那么远,怎么好相信呢?她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这么做的。有时候,信主的一拨来拉她,她一脸迷茫地看着人家,突然语出惊人地说,你信主,你能不能让主跟我说句话我听听?信佛的那一拨过来,她也是这样,慢悠悠地问人家。她不是讽刺这些人,她根本不会讽刺人。她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
有时候我从城里回来看我妈,那些人就做我的工作。我说,主也好,佛也好,反正都是教人向善的。自己不生气,也不与人吵架。我妈天生的好脾性,她不懂得生气,更没什么可以吵架的人。你们何必再让她多一道手续呢?
我妈就钦佩地看着我,笑。我觉得她现在只信我。
我奶奶死的时候我还不省事。我爸是我奶奶寡妇熬儿养大的独苗。我爸说我奶奶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麸皮子掺野菜,她都能在锅里烙出味道鲜美的饼子。我奶奶最拿手的就是做茄子面片儿。把茄子切成一寸见方的薄片,拌上面,放在地锅里干烙,不放油,就那么三翻两翻,待两面焦黄,放上葱花姜末儿,加水。稍等片刻,滚出汤味,再把擀好的面片切成菱形放入锅,待起锅时点几滴香油,再放一把荆芥叶,能香半条街。周围邻居还以为咱家天天吃肉呢!
“你奶奶面擀得好,薄得能照见人影儿。下到锅里那个筋道啊!”我爸说,“你奶奶做的饭可香死人了!”
然后每次他都把我奶奶做饭的流程,细细给我讲来。我不记得吃过我奶奶做的面,但爸爸说的那个过程,色香味俱全,听一听都好像含在嘴里,香得流口水。
但他从来不讲给我妈,因为他知道那没用。我奶奶见我妈第一面,还没说上三句话,就知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我奶奶觉得娶个这样的媳妇,太不值,吃了大亏。因为我妈在十里八乡长得出了名的好看,娶我妈花了比别人家多一倍的钱。但奶奶没办法,我爸死活愿意娶她。我爸从小到大都听我奶奶的,但在娶不娶我妈的问题上,他说了过天话。他说,要不让娶她,我就让洪家断子绝孙!我家姓洪。
我奶奶看着这根独苗儿,妥协了。
媳妇娶到家没几天,我爸就跟我奶奶说,他要出去找活干。他兑现了求娶我妈时的谈判条件,挣的钱都交给奶奶。
我奶奶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说,缘分这东西,会弄死人哩!
奶奶答应了我爸娶我妈,觉得我爸我妈都欠着她。所以奶奶活着的时候,一家大小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得由她说了算。我爸挣多少钱,给谁了,怎么花了,我妈问都不问一句。时间长了,再比比左邻右舍,我奶奶觉得这个媳妇也不算差,省心。邻居家的婆媳之间就没见消停过,整日斗得鸡飞狗跳。有婆媳见天不说话的,也有过不下去干脆上吊死了的。婆婆吊死了,就若无其事地埋掉,儿子和媳妇照样过生活。要是媳妇吊死了,家里就会折腾一阵子。娘家人来闹事,有大打出手的,也有闹得倾家荡产的。有的娘家人门户小,不敢来闹事儿。男人就会跟自己的亲娘闹,找个女人容易吗?不闹一闹,心里的气儿出不来。有时候闹得当娘的也活不下去了,一根绳吊在梁上,死了,事情才算有个了结。
农村就这点子事儿。被这些事儿热闹着,倒也显得不那么萧索。
我爸说,他找了我妈,几处省心。我妈省心,我奶奶省心,我爸也省心。我爸说,你呢?你不省心吗?从小到大你妈没动过你一指头,没骂过你一句。
我爸说这话倒是真的。我妈从来不和我爸生气,更不跟我奶奶生气。我奶奶说往东,我妈绝对不往西;我奶奶说赶猪,我妈绝不撵鸡。我妈不爱操闲杂心,话都不多说。我奶奶觉得娶来个媳妇,就像在院子里栽棵树一样,让开花就开花,让结果就结果。不赶刮风下雨,连个动静都没有。
我奶奶还不算老,家里地里的活都做得动。我妈说我奶奶身体好得很,直到有一天,做饭的时候一头栽在灶台边死掉了。那天好像是刮大风。我妈说,刮风天多了,也没见刮死过人,但我奶奶硬是被风刮死了。
我奶奶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毕竟她的死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一家人,没吵过,没闹过,不缺吃也不缺穿,怎么说死就死呢?村里人都跑到我家看热闹,大家都盼着有点故事。我妈胆儿小,我奶奶死了她一眼都没敢看。对于奶奶的死,她比村里人更加错愕。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更没想过,我奶奶死了她该怎么处置?看热闹的人都笑我妈,说她不精细,婆婆死了哭都不会。在农村,哭婆婆可是一件技术活儿。
但终究死了就死了,人真正躺在那里,脸上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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