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引（4）

随时可以脱下制服滚蛋的临时工，连正式雇佣合同都没有。他虽然有时候笑话方宇趴在宿舍铁板床上看自考书，但心里其实是敬佩的，至少方宇还可以梦想着黑夜熬尽后渐露的曙色，而他，除了在街上代替那些有编制的民警争先恐后把大街上的不法商贩、小偷、扒手追得狼奔豕突之外，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来发泄他在这个滚滚而前的大时代面前满贯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的深沉无力感。

当然，还是有一种方式来发泄他对生活的不满的，那就是吵架。和韩小梅吵架。他脾气时有暴躁，韩小梅吵起架来面颊金黄眼神明亮，同他也是旗鼓相当。从拍拖到现在，他们常吵常新的话题，就是房子。城市里站稳脚跟没他当初想得那样容易，杜顶的意思是租房子住着，回老家结婚，再出来继续租房子打工。而韩小梅并不认同。她上过几年专科，在厂子里做过文员，见过一些世面，梦想着能在城市里安下家来，让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一个好的平台。几乎每一次谈到房子，他们都要陷入僵局，杜顶说，这城市一千多万人，一大半都租房子住着呢，不也都过得挺好的？韩小梅则轻轻一句反击，就让他深感挫败和无力。韩小梅说，那你怎么不说另外那一半呢，嗯？

这些天杜顶的脾气都不太好。传言着最近队里要减员，他以为他应该不用担心的，因为平常巡逻别人都没有他卖力。但是上午的时候，队长还是找他谈了话。杜顶头皮发麻，走进队长的办公室，队长示意他把门关上，杜顶感觉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脑门，有一种强烈不好的预感。队长递给他一支烟，先叹了一声，问他，最近工作好找吗？杜顶不明就里，马虎地说，这还真不太清楚，听说现在正经大学毕业的都犯难。队长说，是啊，不好找。队长抽完了一根烟，拍拍他的肩膀，咱队里你是一条好汉吶，分派给你的任务你向来都没磨叽过，好兄弟啊！队长说，可你看形势就是这样，我这个协警队长都不在编，往上也说不上话，弟兄们最好都准备着点吧，能找个后路就先找个干着……

杜顶打断他，队长，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吗？队长叹息着笑了，随着烟气说，有啊，那怎么没有，除非恰好你最近立了功，为队里争了光，正好又让领导看到眼里。队长自嘲地笑，仿佛自己说了一个冷笑话。队长说，别想那么多了，今儿晚上我请大家喝酒，咱再好好喝一顿！

他回到家已是满身的酒气了，怀里却抱着一堆花生米、牛蹄筋、凉菜，拉过在墙角里看书的方宇还要再喝。方宇劝不过，只有支起折叠桌，陪他喝，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队里裁人的事儿，说一句喝一口，方宇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劝也是劝不住的，方宇能做的就只有为他一次次倒满酒杯，陪他喝下去。

韩小梅加班回来，杜顶让她去煮点粥，韩小梅很看不上他那副酒气冲天的破败样子，没理他，继续在那里洗衣服。杜顶说了两遍，待说到第三遍的时候，就恼了，随手把旁边的小凳子掷向洗手间的门。劣质塑料门于是发出空洞的声响，门反弹一下，撞在韩小梅的腰上。韩小梅掐着腰，看样子很疼，她想都没想，就把盆里正在涮洗的衣服连同半盆水都兜头泼向杜顶。“哗”的一声，杜顶湿淋淋的，桌子上所有的凉菜、杯子、酒，都被从天而降的大水冲击得顺流而去。杜顶从冷水浇筑的戛然而止里走出来，脸上是新一轮的盛怒，一步跃起，手掌高高扬起——方宇想拉住也被他跃起中激烈的力道给弹开——然而韩小梅却迎着杜顶粗大的巴掌将湿淋淋的脸悍然绽放，她张嘴如喇叭，你打，你打，你他妈的有本事就打我啊！

于是杜顶的巴掌就和韩小梅倔强的脸庞联手制造了一声脆响。在方宇看来，却如同电火石光，这一声肉和肉撞击的声响一下子就拉开了这个晚上的战场。韩小梅瞬间就爆炸了，怒火如核反应堆一样，立即在她娇小的身子里裂变出几十倍的能量，韩小梅上扬的脸上迸发出因投入战斗而类似金属质地的光芒，她说，好，杜顶，我X你祖宗，你竟然敢打我，你打我啊……她还是哭了。韩小梅哽咽着，打着噎，却流利地控诉说，我他妈的跟着你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住在这个蟑螂满屋子爬的破房子里，天天下了班还要给你洗衣裳做饭，夜里叉开腿还要让你X我真他妈的贱啊……杜顶还要再用暴力制止她恶毒且让他心碎的言语，刚刚翻起巴掌，韩小梅就撩起衣裳，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腹部泛着青白的光，韩小梅的眼泪落在自己肚子上，她哭得声音都劈了，近乎绝望地喊叫着，你打啊，你照这里打，你有种打死我！一连串的尖叫之后，韩小梅的哭势降下去了，像是水流从山头猛然摔落成瀑布之后，终于汇成小河缓慢了下来，但是眼泪扑簌簌的，雨帘一样，真是伤了心的痛楚样子。他竟然打她了。韩小梅裸露的肚子依旧里晾在荒凉的灯光下，在哭出一个长长的凝噎后，她自己照肚子上打了一拳头，我他妈为什么要怀上你的种啊，怕你没钱到现在都没给你说，我到底图你什么啊……你竟然打我……

杜顶的眼泪如崩断的弦一样，完全是破碎状态塌方般滚落下来，他惊讶而惊喜地张大着嘴巴，显得很傻，他跳起来抱着韩小梅转了一下，又放下来，手指如羽毛一样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肚子，杜顶呜呜嗬嗬地哭了，很幸福很突兀地哭了，随即他对着韩小梅轰然跪下。他那样高大的个子，下跪的动作那样大，以至于连整个屋子都好像震动了一下。

5

南国的草木虽仍是环绕的绿色，护栏里的三角梅也热烈地开着，但毕竟是冬月了，风一吹，那翠绿里也是萧瑟披离之意。天冷了。

那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杜顶瞅瞅时间，快到交班时间了。巡逻的摩的停放在旁边，他坐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抽一支烟，想着差不多这也将是他最后几天的值班了。这样想着，间或抬眼看看黄昏的景象，天边的夕阳辉煌灿烂，因为微冷，难掩苍凉。韩小梅、正在孕育的孩子、裁员、前途等等这些字眼在他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他欣喜地想我要做父亲啦，恨不得喊出来，让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但是一转念想到，给不了未来的孩子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的神情就黯淡下来了，像是一支蜡烛被风给吹灭了。

杜顶蹙着眉尖，正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而又现实无比的事，猛听得一声锐喊：抓小偷啦！

这一声喊把他从思绪里拽了出来，他本能地站起来就追，因为跑得太快，他把自己绊倒在地板上摔了一跤。不远处那个被抢了钱包的女孩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叫得枝繁叶茂的样子。杜顶爬起来接着跑。平常挥赶那些小商贩他倒不一定有这么卖力，毕竟他们出来挣点辛苦钱也不容易，赶一下做个样子撵走就算了；但是遇到扒手、拎包党，他往往会不遗余力地追击，虽然这比赶小商贩危险多了。

杜顶跑得飞快，奔跑中溅起的风声纷纷向后倒伏一片。奇怪的是那个已经抢到钱包的作案者攥着刀子却在广场喷泉跟前徘徊，逃离的大路本就在一旁，但好像歹徒并不急于离开。

事实上刚才杜顶就注意到他了，那人一身黑衣，穿戴得严严实实，帽子压得很低，一个巨大的口罩遮住脸，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在扑闪。当时看到的时候，杜顶还想，虽然是冷了点，但至于穿成这样吗？就没去想他竟然敢在自己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抢劫。杜顶心里的火气很盛，连日积压的模糊怨怒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杜顶奔跑起来带着一种隐秘的快意和激情。眼看着还有三四米的时候，他暴喝一声，使出一记飞腿朝着歹徒的后心窝踹去，很漂亮的动作，起承转合都连贯利落。果然，抢劫者应声栽倒在地上，大概是嘴唇叩在地板上了，戴着的口罩洇出一痕鲜红。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当然还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满足好奇的同时，并做好了一旦形势不利随时可以拔腿飞奔的姿势。

杜顶这才看清，在臃肿的穿戴之下，对手其实并不壮硕，用瘦弱来形容或者更为合适。杜顶走上前，用他夹着钢板的军靴鞋尖照对方大腿上踢了一脚，这一脚基本上对方的腿就骨折了。抢劫者抱着腿，因为疼，鬓角没被帽子包裹住的地方可以看到涔涔而下的冷汗，但是他并没有呻吟出声，反而挣扎着站起，似乎想在众目睽睽下给杜顶以还击。

杜顶来了兴趣。

这时候已经有围观的人们报了警，警察正在增援中，义愤填膺的路人也有人拿出手机，录下惩治这可恶“拎包贼”的场景。

杜顶连续几脚，绕着抢劫者的刀子，每一脚都踢在对方的要害上。踢到后来杜顶都有些心软了，太没有悬念了，看来对方就没作案过几次，根本没有一点现场对抗的力量。杜顶想，可能也是被生活逼迫的吧，才一时糊涂走上这条路子。他躺在那儿，太弱了，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杜顶心里有些同情他，要是搁在人少的角落里，他也许会把抢走的包夺回来，教训他一顿，有可能放他一马。但现在是在广场，围观的人太多了。杜顶只有像踢一个沙包一样踢他。

就这样，在杜顶都感到厌倦了的时候，远处依稀有警笛响起了。杜顶想，好了，算你倒霉，把你交给真正的警察吧，就跟我一个小协警没有关系了。杜顶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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