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身体感受：从小话到新语言

罗慧怡

文学至少有一个功用，从不同时代人对它的评判中挖掘出时代精神，可以捋出思想变迁的线索。我从一年多前才开始读一些文学作品，也就是说，此前，我对其他人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在身边的小世界里铸造了自我之后，才往更广泛的世界去张望，这过程中后知后觉地体验到了类似文化冲击的惊骇。

举个例子，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有评论说这是文学里第一次正经描述女生初潮和青春期身体感受——我以为，这应该已经在文学中被描写过千百遍了，毕竟一半的人类经历过它并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可事实上，这些体验可能停留在女生间的“小话”中，很少成为文学素材，关于它的语言被抹杀了。相较之下，浩如烟海的关于男生性启蒙的作品在文学史以及人类精神世界中占据重要地位，重要到好像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性成熟，还是人类心智成熟的关键一跃。

更具体来说，男性性成熟被拟化为英雄史诗，是向外的，拓展的，世界变大的。女性性成熟后的形象常常作为英雄史诗的一个注脚、一个客体，但成熟的过程是不可言说的，是向内收缩的，可能性变少的——最典型的例子是希腊神话中的达那厄，少女时期的达那厄被父亲监禁，宙斯看到后趁达那厄睡觉时化做一阵金雨与她交配，社会学家认为这实际上反映了原始社会对月经的禁忌：19世纪的西方学者发现在美洲、非洲和澳大利亚的原始民族中普遍存在将初潮到来的少女以禁闭的方式与社会隔离的现象，目的是防止其他人受到经血中含有的超自然力量的伤害。女性性成熟为女性自身带来孕育生命的能力，这种可喜的能力却被贬斥为对部落有害，直到女性在禁闭中适应身体变化，才最终作为一个性成熟的客体出现，这中间被剥夺的是女性作为主体言说感受的能力，与同男性一样作为主体的自觉性。

在奥德修斯著名的归家故事里，女巫喀耳刻是他经历的又一段英雄冒险，是他智慧与男性魅力的陪衬。女巫邪恶，以食物相引，将奥德修斯的船员变成猪，后来又变成文学中典型的女人，陷入对奥德修斯的爱情，帮助他返还家乡。不是邪恶的女巫就是美丽的女人，或者像美狄亚一样二者合一，文学长久以来对女性的想象多无聊啊，至少已经与这个时代脱钩。

生活引领创作，世界已经越来越大，文学亟需发明一种新语言，让女性直面与直述身体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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