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拂晓,还见不到曙光,到处是铅灰色。我被母亲叫醒,来不及洗脸就跟在父母身后走上灰蒙蒙的街道,一边打哈欠一边问,干啥去?父亲不回答,母亲说,捡砖头。我问捡砖头干啥?父亲依旧保持沉默,母亲被我连问几次才说,盖房子。
这肯定又是父亲的主意。父亲总是逆潮流行事,在县城,市民户都住公房,私自盖房涉及走什么道路问题,很严重。在一个少年眼里,盖房子要大兴土木,兴师动众,靠三个人捡砖头如何能垒起一座房子?我不敢公开反对父亲,有抵触情绪也不能发泄,任这种情绪在内心世界到处流浪。我也搞过破坏,在心里,希望父亲被重重困难击败,放弃为自己垒一座房子的梦想,这样我就能得到解脱,不再被少年好友嘲笑整天“捡破烂”,重新回到小伙伴当中,找一个篮球大家疯抢,或做一名自由自在的“街溜子”。结果,我失望了。
父亲生性倔强,认准一条道就会走到黑。
父亲每天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到处转,若发现有工厂、单位或个人家扒房子,拆旧建新,第二天我肯定就要随父母起大早,起晚了砖头就会被别人捡走。三个人迎着黎明的鼠色来到拆迁工地,在废墟里扒来扒去,整块的砖主人要留下,转手卖旧砖。我们挑拣大半块、半块和小半块的残砖,先码放在路边,然后用手推车推回家,一块一块垛起来。从树叶冒绿到芳草枯黄,我记不清随父母捡过多少次旧砖头,捡回来的残砖有青砖,红砖,发黑的砖,在屋檐下及另一块空地上码成长长的一垛,有半人高。父亲每天下班回来,进门前都要站在砖垛前端详一番,很有成就感,或许在他的想象里已经有了房子的一面墙。我对这垛残砖没什么感情,不屑一顾,怎么看这些半拉柯基的砖头也不会变成一座漂亮的房子。
父亲盖房子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我想起这段往事是在夏季的一个雨夜,身在北京女儿家的阁楼上。雨夜,我失眠,躺在床上听风吹雨,大脑里忽然跳出一个问题,一个人一生能住几处房子?房子连着家,我被大脑的这个提问驱动,回过头去想自己从小到大住过几处房子,又算了算几个发小家朋友家,不由得感叹,平民百姓活一辈子,不过住几处房子而已。少者,一座房子容纳了一个人的一生。甚者,祖孙三代承袭一屋。这样一路缅想,就停不下来,自然而然翻出了父亲当年盖房子的往事。
为自己盖一座房子,这个念头在父亲心里潜伏了许多年。伏笔,应该在我儿时住过的第一个家——半间逼仄的小北屋里就已经埋下。小北屋只有北窗,窗外一步远就是仓库,几乎采不到光。纸糊的棚上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只25瓦的白炽灯泡,点亮也不过是一团乌黄的光。夜里,纸棚上有老鼠来回跑,我在炕上放条板凳踩上去,手拿苞米锥子刺对棚上玩游戏的老鼠又是扎又是刺。还有,吃老鼠的黄鼠狼偶尔会窜上窗台,趴着玻璃窗朝屋内张望,挑着一条长长的蓬松的尾巴,黑脸儿,油汪汪的嘴巴头儿,乍开的胡须清晰可见。小北屋留给我的记忆如今残缺不全,能记起来的还剩下家里的美多牌收音机,写字台,还有父亲为我做的一杆“嗤水枪”,这三样东西都是父亲想要为自己盖一座房子的物证。
每晚八点十分听收音机联播评书《烈火金刚》,听到八点半父亲就不许我再听,必须关掉收音机,怕影响只隔一道秫桔墙的南屋邻居睡觉。那时的收音机有现在微波炉那么大,没有蓄电池,不能搬到外面去听,也没有耳机,不能单独听,评书正讲到掯劲儿的地方却听不成,心里这个恨呀,恨南屋邻居为什么离我家这么近?要是自己有一个可以自由自在听收音机的大房子那该多好!我的这种怨恨也正是父亲的心思,此时他心中大概已经有了一座房子的草图。父亲当时也就三十几岁,一个县城里追求时尚的年轻人,穿着米色的风衣,戴前进帽,穿着皮鞋蹬自行车,还经常出现在小城灯光篮球场上,心气正在不断上升。我家住的半间小北屋实在无法匹配他追求幸福的野心。不过,在职干部那时不许私自建房,住房要由公家统筹分配,私自建房犯错误,想要盖房子只有辞掉公职,将自己变成一个农民。
我家搬入这半间小北屋是在一九六○年之前,父母回忆说,那年挨饿,他们外出刨小块地,就把三岁的我一个人锁在这间小屋里。我现在能回忆起上小学后的一些事,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天放学回家将饭桌放到炕上写作业,父亲说过好几次家里要买一个写字台。家里那时仅有收音机,家具只有一对木箱,父亲不为家里添缝纫机,而是要添一件大“文具”,说明他追求的是洋气和阔气。大概我出去吹了牛,惹来同学怀疑。同学家里都不宽敞,住宅面积很小,要么一家人蜷缩在一铺炕上,要么老少三代住半间屋,写作业要趴在炕檐上或趴在锅台上写,谁也不相信我家有写字台。写字台太高级,父母单位使用的都是旧办公桌,一个小学生怎能拥有写字台呢?父亲真的从木业社买回一个大写字台,两头沉,棕色抽屉,黑色皮革罩面,上面还有一盏台灯。几个要好的同学主动来我家和我一块写作业,享受一下在写字台与台灯下写作业的感觉。写字台与我家居住空间严重不匹配,它预示着父亲想住大房子。
我家的半间小北屋是三家共用一个厨房,这种居住环境早已让父亲厌烦。母亲七十岁的时候跟我唠起往事,有一天夜里她到后院小解,东屋的张伯刚从外面回家也到后院小解,以为蹲在那儿的是他老伴,上手拍了拍我母亲的肩膀,觉得不对劲调头就回到房里。隔天张大娘悄悄走过来,嘀嘀咕咕给我母亲道了歉。这件事母亲不可能不告诉父亲,父亲怎能不憎恨这样的居住环境呢?就在那个夏天,父亲将心中的怨气撒到我身上,这一点有“嗤水枪”为证。在东北话中,嗤,有喷和射的意思。父亲将马尿骚(接骨木)杆内的圆柱芯透空,前边加一个大号注射针头,再用一根荆条做芯杆,芯杆向外拔出时可以将马尿骚内圆柱空芯吸满水,向前推芯杆就可以将水射出去。“嗤水枪”是父亲送给我的一个礼物,我在北门外面玩得正起劲儿,东屋张伯从北门出来去后院,被我射了一身水,正好被父亲撞见。也不知父亲怎么那么大脾气,夺下我的“嗤水枪”放在门槛上,用脚一踩,水枪从中间断成两截,报废了。张伯紧着喊我父亲的名字,孩子玩的勾当,你别……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父亲决定盖房子,此前他做过四年“四清队员”,分别在铁岭、康平农村与最贫困的农民同吃同住四年,十年动乱中又几次挨批斗。还有另一件事,二姑患上鼻癌被开大客车的二姑夫嫌弃,父亲把他的二姐和一个伺候她的老太太接到我家小北屋居住治疗,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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