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仰拍

正午时刻，沿着大街漫步，沐浴于暮春的阳光，我感到很惬意。抬头望天，朝哪个角度仰视，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譬如在两座高楼之间，街口的蓝天浮着朵朵白云，静谧而优美；朝左边望去，在变压器的上空，是一方蓝色的空旷，没有一朵浮云，我想起一部小说的名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如果拿出手机拍摄，捕获赏心悦目的画面，我会想到一句诗：我的脉搏越来越明亮。

举起手机，对着新华北路尽头的一幢大楼仰拍，一面蓝色玻璃幕墙，像悬垂的海面，映照着旁边的紫荆树、斜对面的商品楼……光在蓝色玻璃闪烁，那些虚幻影像铺展，浮现孤独至深的美。我脑海中闪现一个想法：这个正午，用仰拍的方式去摄影。转眼之际，我惊喜地看见，一只蝴蝶在一棵紫荆树的花朵上翩翩起舞——春天里，温煦的阳光照亮多少生命之魂？

蓦然想起电影《永恒时刻》（瑞典史上首位女性摄影师玛丽亚·拉森的传记片），对摄影一无所知的玛丽亚，不知摄影是怎么成像。老摄影师抽出照相机的镜头，映照着窗外的一只蝴蝶，将它的身影照在她手掌——随着光晕，蝴蝶的身影在她掌心扇动、飞舞。“抓住它。”摄影师对她说。她慢慢合上手掌，仿佛握住生命的轻盈。她开始拍摄家里的孩子、猫以及不显眼的角落，渐渐发现自己的天赋，于是她的世界和她自己被照耀了……

然后，穿过大街，我走进一条旧街，盐场衙街口不远，两株高大的紫荆树，缀满紫红色的花朵。把镜头对着前面的紫荆树，沿着树干仰拍——粗大的灰黑色树干，茂密的枝叶，碧绿的叶子，绚烂的紫荆花——阳光在枝叶间闪耀，有着深邃的美。有那么一刻，我似乎听见什么。近在咫尺的树干，传递着它的呼吸？想起周云蓬一张专辑的名字：沉默如谜的呼吸。我想摄影的意义，就是听见寂静的呼吸，甚至窥破事物存在的奥秘。

沿着盐场衙行走，路面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仰头拍下一张照片，粗大的电线横走，电线之上，是一株凌空的枯灰色簕杜鹃，空空的枝干，没有一只鸟。我曾在《盐场衙的鸟群》一文描述过，灰白色的清晨，一群鸟停驻在簕杜鹃上，带来欢欣而生动的场景。正午时光，改写了清晨的画面：在照片中，簕杜鹃仿佛被压缩了，探在半空，映着天空之蓝和无数白羊状的白云。枯萎的簕杜鹃，属于颓败的事物？空荡无人的旧街，我一个人走过，望着破旧甚至坍塌的房子，我想到命运的湮微。贝多芬说“我想扼住命运的咽喉”，周云蓬说“我和命运是朋友”，而我想“描述命运的丰饶”，丰饶，这个词多么好啊，想起三岛由纪夫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丰饶之海”，欣赏他构建“一个螺旋的循环世界”：一部充满轮回、宿命和虚无的小说，丰饶之海亦是虚空之海。即使有人认为，“丰饶”其实是“匮乏”，但我依然偏爱这个词。

因为家庭的困顿，玛丽亚想放弃摄影（因为摄影，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忘记了母亲的责任）。老摄影师对她说：“透过镜头，你看到什么？你看到了一个等待探索、保留和叙述的世界。摄影是为了那些看见世界的人们，既然是为他们，他们不会视而不见的。这是无路可退的。”她闪着泪光，仿佛接受艺术和命运的真谛。她继续摄影，俨然有着坚韧的生命力，即使不忠又酗酒的落魄丈夫把剃刀架在她脖子上……

在水埒街，我着迷于一座青砖旧屋，仿佛探近人间的幽微，譬如青砖的肌理、石柱的门框、墙上的草木、瓦面的弧度……那时，一堵墙仿佛映照着我：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微醺的眼神。我对日常事物的喜爱比往常更多了一些。我站在墙边，试图捕捉美的闪光。

想起刚才仰拍了一张照片：一个破败的房子，坍塌的瓦面，一面高高的围墙，一个窗口，映现出叶片阔大碧绿的野芋和长长的芦苇，阳光在屋内另一窗户上闪烁……那是富有电影镜头感的梦境，事物不再瑟缩和颤抖，而是展现尘世的意象；围墙上面，是蓝天和阳光。颓败的事物呈现的美，赋予我诗性的观照。

一条旧街是自然的一部分，即使每座旧房子都笼罩上一层寂寥。那时我拥有某种信念：日常事物隐匿着细微的永恒，等待我去发现和描述。

正午时刻，阳光炽烈之际，摄影者容易浸入恍若澄明的心境，并指向“陌生的抵达”。于我，摄影不过是观察的方式，镜头是我的第三只眼睛，关注万物也关注自己。一切是我镜头下的“人生之像”，给予我慰藉：一瞬间的看见转化为画面，我看到情绪、意境和灵感……

在电影最后，摄影使玛丽亚有着豁达的胸怀，她和出狱的丈夫和解了；她和老摄影师相知相识的情愫，最终发乎情止乎礼，湮没在时光里……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紧闭的玻璃木窗上，颤动着翅膀，慢慢向上挪动。那是玛丽亚生命尽头的时光，患了心脏病的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拿起相机，对着镜子，拍下给自己的唯一一张照片。然后，看见蝴蝶在玻璃窗扑动，打开窗子，蝴蝶飞了出去，在光芒明耀的树丛中消失……

正午适合仰拍，阳光在头顶上舒展，那种明亮的光足以令人欣喜。仰拍，意味着看见屋顶、天空、云朵……假若镜头触碰太阳，那种闪耀的捕获也足以令人臆想：如何将阳光变成抽象之美？对着炫目的太阳拍摄，镜头下的建筑物乃至天空，都显示一种昏暗的质感——这是一张照片的效果。仰拍，该是另一种探视，仿佛感觉宏阔与幽微，你处于底处的隐匿，一种力牵引你的目光，向上开拓景观的别致，譬如建筑的拱顶、房屋的轮廊……

即使走了好多遍旧街，我还是希冀拍摄不一样的照片。正午时光，不过是我短短的梦寐。我就这么游荡，用摄影去看见，去见证我的白日梦：旧街始终传递着开阔的意象，哪怕我用目光摩挲屋顶上的一抹蕨草、一朵白云……所谓仰拍的形式，是一个人怀着热爱之心。去敬仰天空的宏阔和事物的高远。以敬仰为习惯，何尝不是一种愉悦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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