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对我来说,沟渠是果园的附属记忆;而山楂树,是沟渠的附属记忆。
虽然身为稀缺品种,但对于这棵山楂树,即便是我们这些馋嘴的小孩子,也不曾对它投入多少关注。这件事情很容易想得明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乡村刚刚摆脱饥饿的阴影,一年到头,村民们吃得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清汤寡水的肠胃并不需要山楂们的帮助。
那些山楂是否在枝头一直悬挂到它们熟透,熟透以后它们又去了哪里,我完全缺乏相关的记忆。我倒是记得有一年春节,我父亲来了兴致,他在院子里支起炉灶,要给我们做糖葫芦吃。没有山楂怎么做糖葫芦?我父亲削了些树枝充作竹签,把晒干的大枣串在上面,大枣是我家院子里的枣树上结的。那天的灶火烧得旺了一点,熬出来的糖略有焦煳,但仍然十分美味。邻居家的二胖哥请求给他尝一颗,尝了一颗后他还想吃,我刚要说这一串送他了,五岁的弟弟插进来说,这一串要卖五分钱——我弟弟今生的第一场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我和祖母说起这些,祖母一直笑。她不记得果园里有这么一棵山楂树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隔墙的山楂树照旧吐出新叶,但我几乎把它忘记了。祖父在暮冬时确诊出肺癌,几个月间,我们一家人辗转于沈阳与营口两地。凌厉的伽马射线杀死了部分癌细胞,也伤害了祖父的胃。最后的一个月,他回到家里,已经完全无法进食,只能倚赖于输液。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清醒的时候,他长久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墙,和山墙上方的一线天空,还有那棵山楂树探过院墙来的一角枝叶。我努力找些高兴的话题和他东拉西扯,一遍遍地为他按摩。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一个人,如今我能够为他做的,竟然只有这些。
就在祖父开始求诊后不久,隔壁的那位老者查出了肝癌。就这样,两个病入膏肓的人,安卧在一堵墙壁的两边。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谋面,总有些事情存在于我们的知觉之外。有些光阴则被折叠起来,经年之后,当我试图还原它们,却只见大片大片的折痕与空白。那些时日,虫子们是如何慢慢蚀空了山楂树的叶子,我全未留意。两位卧病在床的老者是如何看待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同一场景,像眼睁睁看着疾病将自己的生命蚀空,对此我同样一无所知。
祖父辞世的第二天,隔壁的老人也故去了。据我母亲说,他出殡的那一天,百余辆黑色轿车首尾相接,铺排成壮观的送丧队列。这个隐身在陋巷中的老人,这死后的荣光或许并非他的本意;但是最后一次,他的经历和财富投影在他的身后。而自此之后,水流花谢,无论传奇还是平庸,尽皆归于尘土。
枯树
春天将尽时,我看见那棵树。
是在黄昏,夕光呈蜜色四下里浮漾。这光如同一只提拉米苏甜点,它的夹层部分,流淌洋槐花的甜香。这香味熟稔,让我恍惚走在故乡,洋槐花就开在我家的院墙外边,它们的香气穿过交织的刺网,在那根灰蓝色的尼龙晾衣绳上荡来荡去。晾衣绳的一端系于大枣树的枝杈,另一端,仿佛通往村外的道路,一直延伸到虚空里。
我走过马场道上的津河小桥,把那棵老槐树独自留在西康路的末梢。桥南的朱启钤故居大门紧闭,赵四风流朱五狂,曾经住在这大门里的朱五小姐,到底还是离开了天津卫,客死他乡。
沿朱氏故居往南,有一小片绿化带。一只鸟正在树间的草地上觅食,身形大如家鸽,羽冠斜斜后挑,羽毛在脊背正中拼成一个个黑白相间的“V”字。大约我的驻足让它感到不安,一扭身,它掠上了身后的一棵大树。
那是一排白杨,足有四五层楼高。树冠在半空中交织成一道绿墙,将夕阳严严实实地挡在后边。但没等我走出十米远,这道墙出现了一道豁口,夕光的瀑布哗地溅了我满头满脸。我以手遮额,向那豁口处望过去,一片熠熠金光之中,那些枯枝根根向上耸立,耸出一份孤绝之气。而分叉处的粗大枝丫箕张如五指,正将一枚落日托在掌心。
我搬来这一带时还是早春,叶芽尚未萌生,这棵树看上去与它的同类并无不同。如同人生初始,一枚枚光秃秃的卵子,很难看出个体的殊异。殊异展现于生命的中途,这棵树,它三分之二的生命业已枯萎,余下的三分之一,分散于整棵树偏低的位置,仍如常长满绿叶,与旁边的树亲热地厮混在一起。某种隐秘的断裂曾经发生过,某些光阴嘀嗒延续,某些光阴定格,而其因由秘不可知。
但是它还活着,这是一个意外事件。在这个城市里,路旁的所有建筑物一律定期免费维护,街道按时以清水冲洗,景观树与绿化灌木也修剪得有型有款……从春到秋,城市里不断有树木死去,它们会很快被工人挖出,移除,换成另外的一棵。城市是一张巨大的网,所有的生者小心地行走在经纬线上,而所有的死亡,会从网眼中跌落下去,被黑暗无声埋藏。
整个夏天,每次经过这片街角绿地,我都会留神看一眼那棵树。它还在。那些枯枝看上去也不再显得突兀。时光的溶解剂会消解众事众物的边界,让它们变成周遭风景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我也曾见过类似的一棵树。那天我乘坐一辆长途大巴,一路途经许多奇怪的地名:青堆子,小孤山,凤窝堡,王腰,杨树底,石人……也不知经过哪个村子,隔着车窗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树,它伫立在一座院落的旁边。正是辽南的九月初,树木家族还没有现出衰败迹象,这棵光秃秃的树因而异常醒目。我猜测它是一棵洋槐,但是不能确定——树干和枝条相当于躯干和手足,而叶子才是树的面孔,一旦落光了叶子,树的身份就变得模糊不明。这棵没有面孔的树,腰身笔直,一根根枝条剑戟般直指青天,至死保持着它的骄傲和倔强……或许,是为了挽留那树上的一窝喜鹊,它才没有被砍伐;或许,出于年深日久的相依之情,那院落的主人并不相信它真的已经死去,仍寄望于来年的春天会将它唤醒;也或许,主人自己业已成为候鸟,在大多数的日子里客居异乡,无暇顾及一棵树的生死?
我曾经看过森林里枯死的树,它们披覆苔衣,长满木耳和蘑菇。我也曾不远千里,跑去看大漠深处的胡杨林。那是一片人工栽植的年轻胡杨,最大的树龄也不过百年。为了满足参观者的猎奇心,管理者将大漠更深处死去的胡杨运过来,集中安置于景区的一块空地。胡杨大多长得虬枝百折,枝枝杈杈难以搬运,他们索性截去树根和枝条,只保留主干和一二根侧枝。然后它们被竭力伪装成天然的样子,有的倒伏,有的直立……从这座人工制造的胡杨冢旁边,我快步走过,那种说不出的难堪和惊悚,仿佛早年在电视屏幕上,与那具名叫辛追的马王堆女尸猝然相逢。她诡异的、仿佛正吐舌大笑的脸,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对后世围观之众的莫名讥讽。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当肉身死亡,让自己化为灰烬是明智的。
前几天,在知乎推荐里看到一个叫“Forest专注森林”的APP,它的规则是:一旦点下“开始”按钮,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如果你不再触碰手机,系统就会在属于你的那片绿地上,种下一棵树,同时奖励九枚金币。而一旦在预设时间内触碰手机,这棵树立即枯死。枯死的树也会留在你的土地上,想要删除它,需要六十枚金币。至于系统提供的免费树种,只有外形单调的雪松,其他如樱花、椰树、竹子、枫树、银杏等等,则至少需要五百枚金币才能解锁,而且每次解锁的价格将持续攀升。
这是残酷的游戏——在时间的森林里,奖与罚的落差如此悬殊,你将以七倍的努力,来抵消哪怕一秒钟的意志游移。
而更糟糕的是,在现实中,上帝的设计,往往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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