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认真真的简单

【荷兰】蒙德里安《红、黄、蓝构成》（1930年）。

◎远人

荷兰画家蒙德里安（1872-1944）对后世产生影响的画都是晚期作品。不是说他的前期作品不好，而是晚期作品太有特色。这是一个人成功的秘诀。画得再好也没用，你得有特色。

蒙德里安的特色令人吃惊和不可思议。我第一次读时有摸不着头脑之感——就这些规规矩矩的线条和整整齐齐的版块，居然就是大师了？

我有时想象他画这些画的情形，像个孩子，拿一把很长的尺，在画布上比一比，然后按住尺，将一支蘸满黑色颜料的画笔顺尺子一画，从头到尾，很利落、很干净。尺子按得很紧，那笔线条没丝毫歪曲。然后隔段距离，再画一笔。既然横着来了几笔，那竖着也要来几笔，线条交叉之后，中间出现一些长方形和正方形。将那些方格随便涂上红色、黄色或蓝色，有时干脆不涂，画布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画面再没有其他，哪里有一幅画的意境？

蒙德里安的早期作品都有意境，有好多画名都令人觉得他原本是打算用来写诗的。譬如《有桥与农夫的风景》《两朵菊花》《月夜风车》《莱茵河畔之树》《黄昏羊舍》……看这些名字都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再看画，和这些名字丝丝入扣。和我们想象的一样，也和我们曾经看见过的一样。就这些画给人的感觉来说，有点像米勒，又有点像莫奈……不说了，搞创作的人，最不喜欢听见的，就是说他的作品像这个像那个。

但是没办法，那些作品的确像这个像那个。

同样没办法，世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人看世界的眼光也一直是这个样子。他之前的画家们都照那样子画过了，再这样画下去，就是用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的世界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眼睛。每个人看世界的眼光总有不一样的地方。更何况，谁说画画就一定是要画这个世界的外在形态？一定要画这个世界的人？人和人之间总有不同，人和人的想法也有不同。世界是需要认识的。我们的老祖宗说出过人看世界的三种眼光变化，首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这句话说起来很容易，做到却着实不易。做不到，就意味它有非常不一样的难度；做到的人，就说明他对世界有了和一般人不一样的想法。

这种人很罕见。罕见不代表没有。

蒙德里安的几何抽象画，我真不能说我已经看懂，但能体会，他是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人。从他早期到晚期的作品中，有逐渐变化的轨迹。在视觉上建立的轨迹，在构图上建立的轨迹。轨迹很重要，它是变化的过程。

从自然的外在形式脱离，就是蒙德里安的变化过程。脱离不是抛弃，而是另外的领域被打开。我想象蒙德里安画画时像个孩子，是因为总觉得他在兴奋。这是发现世界之后的兴奋，是满意自己到达新领域时的兴奋，他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们不能释放我们自己，我们可以释放我们的视觉。”一个孩子说不出这句话。这句话包涵总结，也包含体系。

蒙德里安的体系就表现在他很多幅都叫《红、黄、蓝构成》的作品中，有时画中没涂红色，他就将其命名《黄、蓝构成》。听起来很随意，也很简单。看久了，就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简单，就像把包装世界的复杂拿掉，忽然发现简单更奇妙，有节奏、有律动，会让我们想起陶渊明简单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也会想起郑板桥简单的“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些听起来简单的，都被他们认认真真地对待。终于把世界看成简单，都是他们晚期发现的秘密。很不容易，毕竟被他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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