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魔术师” ●桃生

母亲五岁成了孤儿，此后依附舅舅和舅妈，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舅妈并不是一个性格和善的人，母亲必须不停地干活。既要干地里的活，又要干家里的活，还要照看舅妈的几个孩子，每天早上，别人还在梦中，母亲已经开始干活了；夜晚别人都睡下了，母亲却还得干活。每到过年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新衣服，母亲没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她几岁的侄儿侄女们穿着新衣向她炫耀。有个老人告诉母亲可以采些草药到集市卖钱，母亲便在干活时偷偷采了草药去卖。三分两分攒起来，买了粗布和针线，胡乱给自己缝衣服；又用山上一种叫吊浆藤的植物纤维搓了线，将笋壳纳成鞋底，给自己做了鞋子。

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她在干活的时候，听着邻居家孩子朗读课文，常常先于那朗读的人背下了课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常常一边干活，一边把以前背下的课文讲给我听。虽然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是凭着多年的认真思考和理解，她把这些来自别人课本的故事讲得非常生动。母亲还在别人背乘法九九表时记下了口诀，并且将之应用于后来艰苦生活的精打细算中。

小学二年级时，老师教我背乘法九九表，可我怎么也记不住口诀，我把这个难题告诉母亲。那天下午，母亲的双手不停地干活，声音却温和地从“一一得一”到“九九八十一”，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我背九九表。

母亲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好像不是在教她的女儿背九九表，而是欢快地教给她的女儿一首美丽的童谣。我记下了九九表口诀，还记下了那独一无二的一个下午。

母亲22岁嫁给父亲，结婚并没有把她从艰难的处境里解救出来，反而使她陷入更深重的灾难里。父亲家境贫寒，爷爷嗜酒，并不管事。父亲作为家里的长子，担负着家庭的重担。

父亲有七个兄弟姐妹，母亲嫁过来时，最小的姑姑才6岁，一家子十几张嘴吃饭，地里刨食的艰辛可想而知。嫁到父亲家，母亲既要做好一个妻子，又要做好一个儿媳，还要做好弟弟妹妹们的嫂子，奶奶又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母亲性格温厚善良，尽管整日陀螺一样干着各种活计，奶奶还是鸡蛋里挑骨头，非要给她找出这样那样的不是来。后来三叔四叔犯了事（撞到一个醉汉，致死），奶奶受牵连一并下了狱，整个家庭的担子彻底落在年轻的父母亲肩上，他们既要各方打点三叔四叔的事，又要照顾年纪尚小的叔叔和姑姑们。

父亲和母亲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对三岁的姐姐疏于照顾，一次姐姐生病了没人照看，发烧晕倒在地，许久才被发现，后来落下病根，苦苦撑到18岁。去世前的15年间，姐姐无数次发病，每次发病便不省人事，随时摔倒磕伤，还有一次摔倒在水塘里。那是初春，被人发现时姐姐几乎冻僵了。姐姐的身上经常旧伤没有愈合，又添新的伤口。姐姐13岁时，发病摔到火炉里，活生生把双手烧没了，这件事对母亲的伤害特别大，比她一生中经历的其他悲伤事加起来对她的伤害还大。

父亲32岁时，生了一场重病，母亲四处借钱给父亲看病，亲戚朋友不愿意借给她，她就去借高利贷。虽然欠了一身黑债，父亲的病却没有好转，治疗父亲的医生甚至说父亲活不成了。我不能想象母亲那时面临多么艰难的困境，丈夫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大的孩子三天两头发病，生活不能自理；几个幼小的孩子嗷嗷待哺，放高利贷的人轮番上门要债，家里能被他们拿走的都拿走了。母亲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她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既要照顾重病的丈夫，又要照料孩子们，还要到地里寻找食物。她像个被诅咒的受难者，又像个无所畏惧的战士，还像个神奇的魔术师，在任何境况下都能从她的破衣兜里掏出爱和力量。

后来，父亲的病奇迹般好起来，母亲以为一切正在变好，命运却再一次泼了她冷水。父亲在一次爆破事故中失去了双眼，大脑受震，常年头痛难忍。我已无法细细描述这些年母亲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她最小的孩子也长大了，她放心地老去，放心地变成一个脆弱的人。下沉的力拉扯了她太多年，她终于放弃抵抗，让自己的腰弯了下去……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的场景，每次讲故事前母亲都要强调，这个故事是真的。她把每个故事都设置在一个遥远的时代里，仿佛时光拉长，人们便无法考证故事的真假。我一直相信母亲讲的故事是真实的，除了有一次。那是我8岁的时候，夏天的夜晚，明月高高悬挂在一团白云上，我们一家人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纳凉。母亲给我们讲了一个接一个的故事。最后一个故事讲到一个叫张古老的人，母亲指着月亮说：“你们看啊，那月亮里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桫椤树，桫椤树里卡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张古老。他被神仙惩罚，罚他一生砍树，可是桫椤树是一棵神树，永远也砍不断的。”

我从一朵云跳跃到另一朵云上，一直往上跳，终于跳进了月亮里，张古老扭动着身子想从桫椤树里挣脱出来，他呼吸困难，眼里噙满泪水，我问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受到这么严厉的惩罚？张古老茫然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感到十分悲伤，便从月亮里跳出来。我问母亲，张古老到底犯了什么错，母亲说她也不知道。

我说，这个故事是假的，母亲严肃地纠正我，她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夜深了，窗外的雨拍打着窗户，滴滴答答，我在他乡思念着母亲，希望母亲拥有一个甜蜜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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