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下一张小纸签

□刘诚龙

熊赐履是清朝理学名臣，康熙蛮器重他，升他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大官这个身份不说，便是大学者这个名号，就让人并双脚；理学者，道德文章之谓也；道德文章，道德在前，文章在后。换言之是，道德前驱，掌握文章方向；文章后驱，推动道德动力。

理学名家、帝王师等关键词，叠加在熊赐履身上，让他在清初受到众生敬重，被谓之一代宗师，百世师表。然则，熊赐履的人设曾轰塌，人格曾破产，便是其职务，也被康熙打了一把大红叉。熊赐履也是深自悔之，理学一生，千年道行一朝丧，“每有一息之差，而成终身之谬。”

其实是一件蛮小的事，一根小纸签的事。

话说熊赐履上班，上午班上到下午班，下午班上到晚上班，对着密密麻麻的文件，老眼昏花了。陕西上报了一个材料，说的是陕西总督什么事，老熊看得稀里糊涂，便在材料上写：着三法司核议具奏。此事非刑部事也，乃是吏部管的。熊氏是老秘书了，这么乱点鸳鸯谱，别人不说，先让自己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了。

熊赐履批完文件，回家睡觉。半夜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刑部指定退回，皇帝若是知道了，那不把他骂一顿饱的？熊赐履一宿难眠，次日老大早就上班去了。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把那个文件拿出来，把纸签撕下，揉成一团，嚼碎嚼碎，吞到肚里去了。

“改写草签，复私取嚼毁”，这个还不算，老熊跑到另外一个秘书那里，那秘书叫杜立德，做事一向毛毛躁躁，迷迷糊糊的，老熊选择杜立德，正是看到他是老糊涂：老杜啊，您以后做事要认真些，您看，您批阅的这个文件，搞错了。老杜素来糊涂，这回清醒，他跺脚发誓，说绝对没看过这文件，签字不是他批的，笔迹倒是像，但只是七分像，三分不像。

熊与杜在那里争吵。不料出来一个证人，他说他昨夜去亲戚家吊唁，时候晚了，就没回家，蜷在办公室里睡了一觉，大清早的，但见熊赐履轻手轻脚进了办公室，又到文件柜找文件，又见他把什么东西往口里塞，鼓腮帮，咬牙齿，吞喉咙，吞咽动作蛮明显的。证人证言一出，熊赐履脸色一阵煞白一阵红，一屁股坐凳上。旁边那么多大臣呢，一一看着自己，其羞其辱，地洞装不下。

熊赐履脸面丧尽，职务撸掉，说来，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过是一个批签嘛，半寸大的纸条嘛。然则，兹事体大，涉及一个人的人格与人品。做错了，不是事；做错了，不承认，便是事；做错了，是小事，做错了，不承认，是大事。嫁祸杜立德，是他待人不真诚；嚼签肚子里，是他为人不诚实。待人不真诚，是脸面坏了，为人不诚实，是心肝坏了。

有些人犯了错，首先想到的是骗，是瞒，自以为得计，其实谬矣。从你说谎那句话开始，人们便对你整个人产生怀疑，如何再来信任你？人格验证从你认账开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认账，你的人品便会被认证为一等品；说的话，做过的事，抵死否认，撒谎抵赖，那么你的人品就会被人认证为次等品，劣等品。

没有谁会永远对。犯错后认错，认错后改错。认错、改错，两错相乘，负负得正，人皆敬之；瞒错，以为正，那么，错乘正，并不正，人生便是大错矣，人便鄙之。

知耻近乎勇，改耻近乎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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