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晚年

【西班牙】戈雅《我还要学习》（1825年）

远人

戈雅（1746-1828）在漫长的一生中，为世人留下一系列堪称经典的杰作。譬如《裸体玛哈》《着衣的玛哈》《1808年5月3日》等等。这些作品足以令其步入不朽者行列。但正像所有的伟大人物都有他脱胎成伟大的秘密和总结一样，戈雅在谢世前三年，画了幅《我还要学习》的铅笔素描。

它让我感觉是戈雅真正要说的话。

整幅画像是随意为之。画面只有一个驼背老人，垂到胸前的胡须和头发连成一体，蓬乱而花白。一件长袍裹住全身，两只手各拄一根拐杖。一眼就能看出，那对拐杖比他的双腿更能撑住颤巍巍的余年。

戈雅的晚年虽形如归隐，盛名不衰的日子过得却并不狼狈。我们既不能说这幅画是戈雅的自画像，又很难否认这就是戈雅的自画像。人物表面上不像，从画面深处透露的精神却只可能属于戈雅。

更何况，画名还使用了罕见的第一人称。

素来以画面令读者震惊的画家，这次却无端令我们感动。戈雅并非一个令人感动的画家，但这个画家终于在晚年让我们感动了一次。

人活了一辈子，还没说过一句让人感动的话，没做过一件让人感动的事，那这一辈子多少可以说是失败的一辈子。

戈雅画笔下的老人让人觉得哪里感动？除了来日无多的生命，他已称得上一无所有。但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前面还有什么在吸引他。这就令人感动了。对世界好奇和觉得陌生是孩子的感受，因为孩子太不熟悉这个世界。老人却相反，走过了一生，对生活已了如指掌。一切都似乎无足轻重，一切都似乎能置之度外。

人总有不能置之度外的东西，譬如生命（画中老人用拐杖也要撑住）。人活着的一生，也就是对生命认识的一生。越到晚年，人才越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青年时的眼睛凝望未来，老年的眼睛却望向过去。但没有人说，老年的眼睛同样也可以凝望未来。哪怕这个未来触目可及，哪怕触目可及的只有效于时间，未必有效于生命的触动。

晚年的生命触动，是不是觉得生命有它未能完成一面的触动？

从戈雅这幅画中，我们多少能看到这一触动。

也不仅是戈雅，在很多画家的晚年之中，也都有过这一类似触动。譬如夏加尔在晚年喜欢临摹自己青春期的画作；毕加索在晚年也多次临摹马奈《草地上的午餐》。起初我不明其意，当读到戈雅这幅画时，我恍然有点明白。促使他们这一行为的，或许就是他们在晚年看见了生命中已经失去、却始终未能完成的一面。

未完成的一面，或许就栖居在人所感受的时间背面。那是人曾经走过的背面，是人曾经忽略的背面，也是人到晚年，再也走不进的背面——那时的所有时间都近在眼前。戈雅没告诉我们他还要学习什么，他也不用告诉我们要学习什么。那老人凝望的是一种饥渴，是一个理由，是一处起点。

晚年的起点能不能带来完成？戈雅把答案藏在这幅画的背面。

寻找答案是要花时间的。面对迟早要来的晚年，我们现在应该去寻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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