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三坊（3）

生中或许有无数次跌倒，愿意并且不求报恩的扶助，或许来自朋友、亲人、爱人，你应该站起来，尽自己所能，给所有爱你的人看到你成长的努力和决心。想什么呢？妻子轻轻拉了下我的手臂。我说，想起以前在学校第一次去溜冰摔得不成样子。妻子笑笑，难怪你的牙都不整齐。我们顺着溜冰场，往公园的小山上走，一阵粤剧的风刮来，与最炫民族风纠缠不清，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下，弥漫着现代的广场舞与举手投足都有讲究的曲艺味。刚刚脱掉烟火气息的大妈，与稚气未消的孩童，混入一团花香中。遇上妻子加班的情况，有时候我会独自一人，沿河西一侧，夕阳未尽，投射在河水之上，一闪一闪的金色，漆上去，像极一件年岁久远的漆器，有一层自然的陈旧感，不需擦拭，透出历史的微微底色。偶尔可见，河道清洁工摇一只橡胶小船，以一根竹竿所制的网兜捞起河道中的生活垃圾，他近似一朵肆意生长的莲，于河水中自在招摇。小船渐渐堆满垃圾，从轻浮而沉潜寸许，他面无表情，于这枯燥而反复的动作里，拔出淤泥中的自己。西乡河之治理日见成效，河水未必清澈见底，但已无多年前让人掩鼻的恶臭，而泛着一丝丝入海之后更重的腥咸之味，我曾去过西乡河的上游，那里是铁岗水库，有一个动人的好名字：桃花源。

五

比西乡公园稍远的铁仔山公园，位于西乡大道与107国道的交会处，大多是我自己去，妻子不是一个爱爬山的人。偶尔她心情好的话，也会随我去。我们走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从西乡中学的后面，穿过乐群社区，再过新安市场的天桥，右转经华宝饲料公司，到达公园东门；另一条是从西乡中学的正门，走到龙吟二路，沿西乡河边转到107国道，跨西乡立交直抵公园东门。有一次我们争论哪一条路线最短，相互说服不了对方，只好用数据说话，我用运动腕表，妻子用手机自带的计步器，我们分别从两条路线同时出发，相约在公园东门见面。我走第一条路线，共计4285步，妻子走的第二条路线，共计5714步。结果我们的争论以妻子的胜利而告终，她说，我的步子比你的小，所以走的步数自然比你多。我竟无言以对，相视一笑。我大概记得，多年前，我是来过铁仔山的，那时还没修成公园，只是一座荒山，上面错落着坟茔，几棵松树枝叶繁茂，那应该是秋日，枯草漫地，一丛迎风摇晃的芦苇，我折了一枝，坐在地上，眼望着107国道的滚滚车流，茫然望不到前景。那个初涉社会的少年，还没被繁华世界所浸透，此刻我看见他的消瘦背影，消失在沿着台阶密布的深深草木后。坟茔已不可见，这片古墓群现已被铁丝网保护起来，据考古鉴定，铁仔山古墓群的年代跨度为东晋至清代，历经约1700年，为深圳这座飞速发展的城市抹上浓重的历史色彩。妻子渐渐气喘，在半山腰的凉亭，我们坐下透一口气，粉色的大叶紫薇正以灿烂的姿态，在身后吞吐芳菲。妻子额上的细密汗珠由着凉爽山风渐渐收了去，我们继续顺着蜿蜒的台阶上山，一声清脆的鸟鸣，纠缠着蝉鸣，擦身而过的行人，缓步向上，最后仿佛消失于郁葱的树顶。山上有一座天后庙，规格略小，往常我一般爬至此处便折返。天后庙多见于沿海之地，大约是早期靠海为生的村民，为了保佑航海的安全和捕鱼的收成，而祭祀妈祖的场所。到了天后庙，妻子说，我们去拜拜吧。点了香烛、烧了金纸，念了愿词，我起身正要掸去膝上的香灰，被妻子一把拉住，我才醒悟过来，香灰沾身，是神灵的赐福啊。庙侧有人居住，想是打理庙里事务的，屋内有一冰箱，卖些矿泉水、冰红茶之类的饮料，大概也不是每晚在此守夜，因而屋内那张小木床上堆了些香、纸。上山时，我见庙下路旁锁了一辆摩托车，应是每日下山搬运补给之用。庙前竟有几株芭蕉、黄皮、杨桃，时在夏季，黄皮结果累累，青色中隐隐泛出一层淡黄，不禁一股酸水涌上了舌尖。妻子不想再从原路返回，于是我们便选择庙前的一条路下山，穿过一片荔枝林，下至山脚的环山路。天色已近昏暗，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或散步，或跑步。时不时有归巢之鸟飞入树林，我和妻子走走停停，她大概是脚力不济，又或者是腹中的饥虫在作怪了。望着山下浮动的灯火，那繁华去处，已被“深圳速度”添上一把火，烧得沸腾。西乡河边的夜市尚未启动，炸鸡啤酒仍在腌制酝酿之中，烤串的烟火味再过三小时就开始四处乱窜。我和妻子入了一间街边小店，点了一碗汤粉了却一顿晚饭。回家途经北帝古庙，但见几个乞讨者竟已铺开纸板，横卧在紧锁的铁门前，他们已融入缠绵不息的香火里，睡意昏沉。

六

一坊之隔的朋友，周末照例要聚上一聚，大多是时近午夜，步行至王大中丞祠门前的真理街，小吃摊沿街边一字排开，有潮汕味的炒粉、牛杂，川湘味的串串香，陕西风味的凉皮、拌面，还有分不清地域特色的烤串炸鸡。朋友不喝酒，自去便利店购可乐或雪碧一罐，我喝啤酒，亦不过三瓶。其时腹中晚饭仍未消化，一份烤鱿鱼丝佐以芥末酱油，十串鸡脆骨，便足够说上一小时闲话。工作之事不在谈话之列，生活大致了然于胸，亦无多少可供谈资，唯有诗歌成为主题。朋友一有新作之诗，必定拿与我看，我亦是如此。某日朋友提起我诗中一句“为了风雨压下又弹起的花枝”，他甚为触动，问我灵感何来？我便将此诗作于何时何境一一道来，尤其此句，我说，确有真实场景化用而来，有次公司组织去清远漂流，当晚入住一温泉酒店，酒店房间有一宽敞阳台，夜雨淋漓，我泡了一杯热茶，坐藤椅上观望阳台外一枝长长的三角梅，几簇晃荡的花朵终于在渐渐细小的雨水中平息，突然一只不知名字的鸟儿飞来，立在上头，停顿几秒后，双腿一压，借了枝条的反弹之力，射向一棵芒果树，刚刚平息的花枝，又轻晃起来。这个景象让我欣喜若狂，立马扔下茶杯跑进房间，用铅笔在酒店的便笺纸写下这个句子。朋友听罢，问我为何不写作“为了飞鸟压下又弹起的花枝”，而是“为了风雨压下又弹起的花枝”呢？我一时语塞，我说，当时脑海里跳出的是风雨不是飞鸟，就顺手这么写下来了。于是我们开始讨论，到底是风雨还是飞鸟更为相宜。我的观点是：风雨的泛指更多一些，比如我们说一个人经历风雨，意思是这个人经历过磨难和失意，可是他无所畏惧，像是被风雨一次次压下的花枝，又一次次弹起。我说，你不觉得有点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意味吗？生活就是这样不断重复、永无止境。朋友的观点是：飞鸟与花枝两个意象一动一静，呈互补之势，而且飞鸟本身也同样具有人性的东西，既有日复一日的勤劳觅食，也有穿风破雨追求自由的翱翔。朋友说，你还记得电影《阿飞正传》里面有句台词“世界上有一种鸟没有脚，生下来就不停的飞，飞的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时候”，我喜欢这句台词，这个无脚鸟的故事很迷人。我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点上烟说，迷人是迷人，放在这里却不合适。因为鸟无脚所以它无法弹起。朋友哈哈一笑，说，那么无脚鸟如果有八块腹肌呢？讨论往往都以原样而收场，只字未改。诗人大多偏执，对自己的作品珍视如宝，即使别人指出瑕疵，仍不肯改动一二。结果早已料到，我们不过是从这番直言对谈中各取所需。夜市仍然喧闹，下班返家的人来此填饱肚子，患上失眠症的都市谋生者来此借酒浇愁，年轻的男女情欲初歇，来此补充能量继续情话绵绵，而借此养家糊口的摊贩们，抹一把脸上的油汗，又埋头进嗞嗞作响的木炭烤炉上，油烟蒸腾的炒锅里。街道人影幢幢，人声鼎沸。夜风扫向街角的一株紫荆花，分明有几瓣掉落在一辆电动三轮车的车厢，我能想象收摊后的夜归人，来不及收拾这几瓣花，与锅炉油污混在一起，回到那座狭窄的出租屋。终归是诗人的美好想象，我们各自步入一条深巷，循着黄色的路灯，向着暂且安身之所而去。我掏出钥匙，贴近大门的电子感应器。耳边传来哗哗的麻将推撞声，通宵达旦地回响在河西一坊、河西二坊、河西三坊、河西四坊……

七

妻子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她想养一条狗。那已是我们搬来河西三坊的一年之后，我下意识地想到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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