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3）

线作业工人行列。这个阶段限时一周，心性灵通的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就会派走。第五天，小白菜把他叫去回廊，说，我知道你是行政部苏经理的侄子，关键是心灵手巧，你应该派到一个好点的工种，去开裁机吧。他盯着小白菜点头，连谢谢也没说。苏经理是谁？大概我和另外那个男孩长得相像吧。他认领了让人哭笑不得的误会带来的好运。培训那五天，他极少说话，差不多被人当成了残疾职工。但是很快，那些工友非但知道他不是哑巴——只是不屑开口而已，还知道他上面有人。

回到家，潘世平说，我可能会派去大底车间。妈妈的眼睛忽闪着。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她似乎还保留着妹妹一般的天真。她说，如果能派去开裁机就好了，那里工资高，还能学技术。潘世平把胸前的厂卡取下，放在方桌上。妹妹拿过那张透明塑料卡袋，端详了一会儿，对妈妈说，哥哥骗人，他明明去的是裁断车间，上面写得很清楚。妈妈将信将疑，侧身来看，立刻喜得张大了嘴巴，那样哟，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可是看人下菜，有熟人有背景，才会派去好岗位。潘世平淡淡地说，假装上面有人。

晚上睡在客厅，小白菜那双眼睛忽明忽暗，始终亮在屋顶，让他差点失眠。小白菜当然是绰号，本名邓秋莲。大家喊她小白菜，是因为人生得小巧，皮肤白。按她的模样，潘世平觉得叫小萝莉贴切得多。人家都叫小白菜，他不可能另喊一个名。进厂没几天，他就改称邓老师了。他听到一些传闻，说厂里大部分经理和手下的助理乱搞男女关系。谈到那事，大家当然不会明说，只心领神会说一朵嫩白菜被谁谁拱了。邓秋莲乐意被人喊小白菜，说明她是个天真清白的人。她上面的经理是个女的。潘世平奇怪地如释重负，却一直没改口，一直把邓老师喊到现在。

小白菜要求调到车间当助理，是她自己的主意。

经理说，小白菜，你自己想清楚，车间是前线，整天忙得硝烟弥漫，压力不是一般的大。里头的人削尖脑壳想调出来，你倒好，反倒自己往刀口上撞。

小白菜决心已定。连经理也没看出来，她是冲着潘世平去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她到车间半年，凰求凤的招式也没少使，却总感觉那个榆木脑袋没开窍，始终躲着她。

隐约的雷声传进潘世平的耳朵。天上的云层正在变厚，有一堆形似肮脏的烂棉絮，堵在楼顶天窗那儿，半天不动。雷声越来越清晰，云团底下开始出现白亮的闪电，像鞭子在抽打这座蒸笼似的小城。

屋里静悄悄的，没开灯，同楼道一般阴沉。待客的擂茶已经备好。妈妈和妹妹并没有坐回客厅，也未提醒他打去电话询问。这对母女习惯相偎在卧室凉床上，絮絮低语。她们想腾一个空间给他独处。除了吃饭大家围坐在客厅，其余时间，这一家人没有太多交流。

投奔妈妈后，潘世平在这里读完了初中，又读了两年技校，然后到外面兜转一圈，再次返回小城。中途经历了丧父之痛。一连串的事情，似乎催逼他加速长成一个男人。他也努力沉下心神，让自己在繁忙中过得踏实。但是无人察觉他始终被孤独裹挟，像小时候，父亲被一厢情愿搞昏了头脑，漠视他在燕尾龙舟上的嫌恶和恐惧。

父亲挥桨揍他的前一天，他冒雨从学校回家。屋里冷冷清清。父亲又到河边修整龙舟去了。做好饭菜，他撑着雨伞跑去找他。秋雨冰冷绵密。父亲穿着裤衩，泡在齐腰的水中。在薄暮的河面上，那只改良后的龙舟泛出温润的赭色，它像一个魅惑的鱼妖，缠绕在父亲身边。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心底涌起无尽的悲凉与绝望。父亲恋物丧志，的确是个不可救药的男人。他在无边的秋雨里深深地想念起妈妈和妹妹，离开父亲的念头像一颗种子，终于冒出了芽尖。他突然泪流满面，怒火中烧，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家跑去。父亲发现了他，咆哮着，喝令他站住，脏话像雹子砸向伞面。你跟你娘一样，像耗子躲着好了，反正老子也不在乎，你就不是我的种……

癌的确认，自然比雹子似的脏话沉重。妈妈的病，让她躲无可躲，让潘世平和妹妹躲无可躲。也许死亡来临，比天空落下一场阵雨利索得多。父亲的暴亡，已经印证了这点。妈妈早晚要离开这个世界。那天潘世平希望雨快点落下，让来家慰问的客人打道回府好了。他们来看妈妈，不过是聊尽情义，但求心安。妈妈依旧会死亡。看起来，妈妈本人倒并没把死亡当成一件天大的事情。面对种种不堪，她始终保持着让人惶惑的沉静。但是继续活着的人，却不能不面对生死分离的折磨，面对遽然而来的人生折点。所有这些，都是潘世平未敢深究的疑难。到那个时候，他和妹妹就真成了孤儿。

潘世平后来觉得，那天他可能用了此生最长的时间来等一场雨的降临。

客人终究还是来了。他们鱼贯进屋，冲在前面的自然是小白菜。她嗔怪潘世平，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你还是应该等等我们。潘世平只能尴尬地笑。他赶紧从靠背椅上起身，走到门边站住。妈妈和妹妹也要站起，被小白菜牢牢按在了原地。我叫邓秋莲。她说，接着又口齿伶俐地介绍起其他客人的身份。区里的孟常委——班子唯一的女常委，她坐到了潘世平刚刚腾空的位置。戴眼镜的男人是区扶贫办张科长，蓄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是鞋厂工会的阿霞。他们和小白菜就着塑胶凳子坐下。唯有那个长脸膛大鼻子长得像新疆人的厂报记者，进屋后，又匆匆退去门外过道。

潘世平耷拉着肩，双手交叠于小腹。他真羡慕贴身坐在妈妈身边的妹妹，那张瓜子脸上的笑容多么纯真自然，把少女的忧伤无辜和楚楚可怜充分展示在了客人眼里。妈妈的笑容是凝固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只有他，这个家庭唯一的男人，牵强，僵硬，整个人像一件无处安放的赘物。

潘世平发现小白菜一直在瞄他。这是我家。他想做点什么。他走回去，撕开桌上的纸杯包装，为客人倒水。纸杯太轻，被屋角吱吱转动的风扇吹满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捡拾，脸上开始发烫。小白菜叫他站去一边。斟茶倒水，她是行家。妈妈对他说，到厨房去把擂茶端来，让客人尝尝。他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奔向那个陶钵。还是小白菜拿木勺把擂茶舀到碗里。她毫不客气地啜饮起自己那份，说，香。

孟常委始终抓着妹妹的手，她温柔地询问妈妈的病情。妈妈回答得很简略，偶尔点头。她们的谈话，潘世平一句也没听清。他悄悄活动身体，再次挪去门边。门口多出的一袋米和一壶油，拌得他差点跌倒。他冲大家尴尬一笑，刚刚站稳，后脑勺便撞上了黑乎乎的相机镜头。猫在门外抓拍的那个记者，他认识，去年五月份，厂报做母亲节专题，要拍一组在工厂打工的母子（女）合影。潘世平拒绝了。他想着自己刚刚进厂，不想丢人。那期厂报出来，妈妈显得有些失望。她也接到邀约，却从没追问儿子拒绝的原因。

潘世平退到楼道，退到了记者屁股后头。他探身望向楼顶天窗。那里如果有一副梯子，他还会退去楼顶，佯装看雨是不是落下来了。记者顾不得理他，把快门摁得咔嚓急响，像在折断一根根干柴。潘世平看到屋里的暖水壶上滑过一道白光，接着又是一道。当他弄懂白光并非闪电，而是相机制造出的假象，不免有些失望。

现在妈妈手上拿着两个信封。她努力把信封写有数字的一面端平在胸前。屋里所有人都簇拥到她身边，等待合影。一、二、三，茄子。暖水壶簇新的蓝色亮了几下，复归黯淡。

他以为就要结束了，却听到小白菜在大声询问妈妈。

阿姨，你儿子呢？——潘世平，你躲哪里去了，你进来。

他只能进屋。

小白菜得逞似的露出一脸坏笑。

孟常委抬头望住潘世平，说，都长这么高了。我做镇长的时候，曾经给你父亲颁过奖。镇里的燕尾龙舟能够成功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你父亲功不可没。其实吧，他也算是个地方文化能人，就是在有些方面，太为放纵自己……小伙子，你要记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都走了，你只管记住他的好就行。

一个外人这样评价父亲，让潘世平感觉鼻子微微发酸。大半天来，闷热催生着阵雨，也催生出他的那些往事像某种菌类植物冒出形态各异的芽尖。他像白蚁一样，把快乐和痛苦，把怯懦和倔强拽到暗处，垒成巢穴，把自己藏身其中。至少最近五年是这样。这五年，按人口发展规划，小城已经明确划归为大城市。电梯楼房的价格猛窜到五位数，连步梯也涨了两三倍。他上班经过的公园，地砖被红色油漆刷上了笔直的绿道线痕。世道越过越好，他却置身事外。他要从巢穴爬出，要重新面对自己。他还年轻。

那天妈妈是最幸福的人。她看见儿子挺直腰板，跟孟常委握别，跟张科长握别，跟阿霞握别。临到小白菜的时候，他死死地捉紧人家的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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